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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家人慌作一团,怒气冲冲,手足无措,可是仍然彼此希望对方镇静自若。他们都坚持不去病房——但是,他们却像被一块可怕的磁石吸引着一样,一个个时不时地出现在病房的门口。他们轻手轻脚,屏住呼吸,怀着巨大的恐惧,倾听病房里本恩嘶哑、勉强地将空气吸进他那窒息、黏固的肺中的喘息声。他们争先恐后地寻找机会到病房里去,每个人都轮流进去送水、送毛巾,送病人所需的用品。

波特夫人每隔半小时就会从街对面那家她“避难”的公寓给海伦打来电话,探听有关本恩的消息。每次海伦一接到电话,伊丽莎就会从厨房里跑到走廊里,站在旁边听,她双手交叉,噘着嘴唇,两眼闪出仇恨的光芒。

海伦在电话里连哭带笑地说:

“嗯……好的,肥姐……你明白我的感受……我常说,如果他在这个世界上有真正朋友的话,那就只有你了……你千万别以为我们对你的付出毫无感激之心……”

在停顿的间隙,尤金能听出那个女人在电话另一头啜泣的声音。

伊丽莎冷冷地说:“要是她再打电话过来,让我跟她讲好了。我要好好收拾收拾她!”

“我的天哪,妈妈!”海伦愤怒地叫了起来,“你已经做得够绝了。她那样悉心地照顾本恩,我们一家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但是你却把人家赶了出去,”女儿宽大的脸气得扭曲着,“哎呀,简直太荒谬了!”

尤金在走廊里不安地来回踱着步,要么就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好像在搜寻一扇他从没有发现过的门。但是他的内心深处却有个活泼且患病的东西,好像被缚的小鸟正在拼命挣扎。这个活泼的东西就是他自己的灵魂,是他心中的陌生人。现在他正不停地扭动着脑袋,无法正视恐怖,直到最后,好像受了巫术的催眠,才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它,直至看到死亡和黑暗。与此同时,他的灵魂俯冲而下,一直沉入那个深渊,他觉得自己永远都难以逃出这个痛苦、丑恶的洪流,难以逃脱这种天昏地暗的恐惧和遗憾了。他一边走着,一边扭动着脖子,双手像翅膀一样在空中胡乱地舞动着,好像当腰被别人打了一拳似的。他觉得,只要自己能够逃进一种单纯炽烈的情绪——一种强劲、热烈、闪光的激情——爱、恨、恐惧或者厌恶,他也许就能成为一个洁净而自由的人。但是,他被牢牢地困住了,被绑在一个巨大的网里,无计可施——他憎恨的念头刚一出现,马上就会被怜悯的千矢万箭所抵消。他的身体特别虚弱,难以抓住这些怜悯之箭。他无法像对待顽皮的小孩子那样,一把抓住它们,打几个巴掌,摇晃一阵,然后又抱在怀里,抚摸、爱抚、安慰它们。

他每次一想到楼上奄奄一息的哥哥,想到肮脏、丑陋的景象——他们站在他的身边呜咽啜泣,他就觉得非常愤怒,感到特别恐惧,感到呼吸困难。他童年时期那种古老的幻想重又浮现在眼前;他想起自己对那间半敞浴室的仇恨,想起自己曾坐在马桶上,眼睛盯着澡盆中冰冷、发灰的肥皂水里的脏衣物,又鼓又松,乱七八糟的。现在,本恩躺在床上快要死了,他再次想起了这一幕。

那天上午,从楼上传下话来说病人的体温又降了一些,脉搏也强了许多,肺部的充血也略有减轻,这使他们的希望又增加了不少。可是到了下午一点钟,在一阵猛烈的咳嗽过后,本恩又开始昏迷起来,体温开始上升,呼吸也越来越困难了。尤金和卢克开着休·巴顿的车,飞快地跑到伍德药店买来了氧气瓶。等他们赶回来的时候,本恩几乎快被呛死了。

他们马上把氧气瓶抬进了病房,放在靠近他头部的地方。贝茜·甘特一把抓过锥形面罩,安到本恩的嘴上,命令他使劲吸气。本恩狂暴地抵抗着,护士马上命令尤金抓住病人的双手。

尤金抓住了本恩发烫的手腕,心如刀绞。本恩狂乱地从枕头边仰坐起来,像个孩子似的拼命想挣脱双手。他可怕地喘着粗气,眼睛里充满了惊惧之色。

“不要!不要!阿金!阿金!不要!不要!”

尤金屈服了,放松了手,掉转身来,面色苍白,不敢再看病人垂死、明亮的眼睛里透出的那份恐惧。又过来几个人把他按住。输进的氧气使他稍微好受了一点。但是很快,他的神志又不清醒了。

到了四点钟的时候,死神显然已经接近他了。本恩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昏迷,一会儿呓语不断——但是大多数时间都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中。他的呼吸稍稍轻松了一些,甚至还哼出几段流行歌曲,有些是大家早已忘却了的老歌,此刻又从他童年时代深处重现出来;在他平静的哼唱中,他总会哼回到战时的一支流行曲上来——一支低俗、伤感的曲子,但是现在听起来却令人肝肠寸断:《婴孩黄昏的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