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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他们就开始走街串巷了。从“山谷街”陡峭的山坡走下去、经过那沉睡安静的地段,穿过昏昏沉睡的黑人,经过那些黑暗中苟合的情人。通奸在“黑人区”是司空见惯的事。他们把厚厚的一摞报纸砰的一声堆在某个人家简陋的门廊里,或者扔到一扇松松垮垮的门上时,里面就会发出不满的叹息声。他们听后便会吃吃地笑起来。

“这家下次再不付账,”詹宁斯对他说,“你就把名字划掉。她已经欠了6个星期了。”

“这一家嘛,”他轻轻地把报纸放在门前的席垫上说,“是个不错的客户。他们全都是好人,每个星期一准时付钱。”

“这里住的是个烂污货。”他边说边把报纸嗖的一声投到了门上,这时从里面传来一个女人圆润的怒骂声。他咧嘴笑了起来。“只要你想,随时都可以来。”

尤金听后,嘴角流露出了一丝淡淡的微笑。詹宁斯机灵地瞧了他一眼,但是没再说什么。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孩子。

“她倒不是什么坏女人,”他说,“干我们这一行难免会碰上几个无票坐车的人,反正不交钱生意照做。”

他们沿着阴暗的土路走下去,送完一家就赶快再折叠报纸。

“这可真是一条倒霉的路,”詹宁斯说,“天一下雨简直糟透了。稀泥都快要淹到膝盖了。而且有一半是不付账的王八蛋。”他话音刚落,一份报纸就被他恶狠狠地用力扔出去了。

“不过,哥们儿,”他停了一下说,“你要是想尝尝爽快的感觉,这倒是个好去处。我说的是真的!”

“跟黑——黑鬼吗?”尤金小声地问,觉得自己喉咙非常干燥。

詹宁斯转过身体,脸色通红、略带嘲笑地瞧了他一眼。

“在这种地方你恐怕没见到过什么千金小姐吧,你说呢?”他说。

“黑鬼好不好玩?”尤金小声问,声音干巴巴的。

“嘿,你这小子!”詹宁斯大声说,好像一颗炸弹爆炸了一样。隔了一会儿他又说:

“再好不过了。”

刚开始的时候,背着沉重的帆布口袋,包带勒得肩膀疼痛难耐。沉重的背包快要把他压到地上去了。前几个星期就像一场可怕的噩梦,一天又一天,他拼命地想摆脱这种状况。他也终于明白了那些抬重东西之人的痛楚了。一个个早晨过去了,他逐渐品味出那种如释重负后的快感。随着他送报的路线越走越远,感到肩头的重量也越来越轻。他下垂的肩膀就像长了翅膀一样轻快,他麻木的四肢也越来越灵活。在辛苦的劳动结束之后,他的肌肉虽然有些疲劳的余味,但却能够轻快地从地面上跳跃起来。他原本是被套在枷锁里的墨丘里,是大气的精灵阿里尔,只是身上压上了重担,难以透过气。在这一刻他恢复了自由,他的双脚就像长了双翅,马上腾云驾雾。天空里晨星点点,就像利剑一样闪闪发光,照耀在被奴役者的身上:黎明到来了,红日从东边慢慢升起。他就像货舱里快要淹死的水手,在舱口拼命地摸索着,想要寻求生的希望;他也像一个被多足章鱼死死缠住的潜水者,正在挥刀自救,然后缓缓地从水底下游到水面上,透一口气,重见了天日。

不到一个月,他的肩头便磨出了一大块坚硬的肌肉。现在他开始满心欢喜地从事这份工作了。他不再害怕失败。他沉重的心情现在也变得释然而轻松。他原来是许多报童中的一员,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如今,他的业绩已经超过了别人。他是黑暗的主宰,他的工作带给他产生孤军奋战的喜悦。他大步踏进这个零乱不堪的地区,感到自己是为酣睡者传递新闻的信使。他双手熟练地把报纸折叠起来。就像挥动鞭子一样扬起瘦弱的臂膀,将报纸远远掷过去。他看见黯淡的星辰渐渐隐没,一缕缕阳光从山后播洒过来。他孤零零一人走过别人紧闭的窗口,听到里面熟睡的鼾声。他是唯一具有生命力的人,正在替别人开始一天的生活。他走在令人窒息的睡乡里,再次听见自己的脚步发出回音,听见黑暗里各种声音的巨大回响。等到清晨灰白的天空渐渐朝西褪去的时候,他也清醒了。

尤金观察着四季的轮回和交替;他看见日子就像皇家仪仗队伍一样一个月接一个月地向前迈进;他看见夏季的光芒就像流水一样侵蚀着黑暗;看见黑暗又重新获得了胜利;他看见易逝的韶光年华,就像飞蝇一样嗡嗡地返回家园,等待着死亡。

夏天的时候,他的报还没派发完毕,就已经天光大亮了。他走在万物苏醒了的世界里,迈步向家赶去。当他经过广场中心的时候,看见早班车一辆辆停在那里,新漆的绿色车身使它们看上去很舒适,就像惹人喜爱的新玩具一样。送奶工破旧的大铁罐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非常整洁。阳光照在雅典咖啡馆的清洁工乔治·查卡理黝黑发亮的脸上,给他带来了希望。这一切就跟希腊的黎明一样。在广场上一家名叫“食为天”的小饭馆里,尤金吞咽着鸡蛋三明治,喝着味道浓烈的咖啡。他的身边坐着一些性情温善之人,其中有电车司机、警察、汽车司机、漆匠和泥瓦匠等。等这些人在早晨准备开始一天工作的时候,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工作,每次想到这里,他都会顿然生出一种惬意。在小鸟的欢唱声里他大步朝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