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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好衣服,轻轻地下楼来到了后廊。清凉的空气映衬着蓝色的星光,令人神清气爽。可就在他沿着寂静的街道朝小镇走去的时候,耳边再次传来那一种奇怪的嗡嗡声。他静听着自己的脚步,仿佛那是自己的鬼魂。远处的街灯不停地闪烁着,刚才还游离于海底世界的睡眼,此时已经瞥见了小镇。

他的心里演奏着一首庄严的曲子。乐声充满了大地,充满了苍穹,充满了宇宙;这声音并不响亮,但却处处听得见;它传达的信息是死亡和黑暗,也关于所有活在世上和曾经活在世上的人。所有的人都集中在一个平原地带,排队前进。世界上到处都是默然行走的人群,没有人说一句话,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一个事实,这是大家都知道但却早已忘记了的一句话;这是一把遗失了的监狱之门的钥匙;这是一条通往天堂的死路。当乐声高扬、响彻他们耳边的时候,他会大声地呼喊:“我会记住的!等我走到那个地方,我会认得的!”

报馆办公室的门窗里透出模模糊糊的光线,楼下的印刷车间机声轰鸣,庞大的印刷机正在全速运转。他一走进报馆,就呼吸到了这充满钢铁和油墨气味的空气,忽然感觉清醒了许多。他轻飘飘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就像一个飘浮的幽灵,在踏上大地的那一瞬间,马上还原了人形。报童们叽叽喳喳地排成一行,然后鱼贯来到推销经理的办公桌前。他们掏出昨天收进的报费,以及一把把油腻、冰冷的硬币。经理坐在绿色灯罩的电灯下,快速地检查每个人的账簿,把总数加起来,然后把五分、一角、一便士等各种面额的硬币倒进抽屉里的木头格子中。接着他会给每个报童一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这天早晨派报的数目。

他们拿了条子,飞快地跑下楼,手里挥动着纸条前去领报纸。柜台后面的人板着脸,一手接过条子,另一只被油墨染黑的手快速、准确地点出一大叠报纸来,另外每个人还会额外地多得两份。有的报童想趁浑水摸鱼,会在簿子上保留五六家不再续订报纸的户主,以便多拿几份报纸。他们用这些多余的报纸换取咖啡或者甜饼,当作午餐。有时候他们还可以用这些报纸巴结警察、消防员以及电车司机。

在楼下的印刷车间里,哈利·塔格曼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怡然自得。他叼着香烟,鼻孔里不时喷出一缕缕的浓烟。他漫不经心地扫视着印刷机,带着行家的派头。他有着强健有力的胸膛,露出了厚厚的胸毛。汗水浸湿的背心上显露出一大块黑色的污渍。一位助理印刷工轻巧地爬行在轰鸣的活塞和汽缸之间,手里拿着一只机油罐子和一块脏兮兮的抹布。一大卷白报纸川流不息地被圆轴送上来,落在声响杂乱的机器里,过一会儿再从那头出来的时候已经变成了切好、折好的报纸,一张张整整齐齐地沿着传送板滑了过来,在地上越堆越高。

奇妙的机器!人为什么不能像这样?大夫、外科医生、诗人、神父——一个个印好、折好、堆起来。

哈利·塔格曼举止潇洒地扔掉了含湿的香烟头。报童们不时向他投去敬畏的目光。有一次,一个副手坐了坐他的椅子,被他一拳打倒在地。他是这里的头儿。他一个星期能赚55元。他要是不想在这里干,他可以随时到其他报社去上班,比如像《新奥尔良时报》《路易斯维尔信使报》《亚特兰大宪法报》《诺克斯维尔观察报》《诺福克导报》等。他到哪里都能找到工作。

不大一会儿,报童们都上街了,他们在塞满报纸的帆布口袋重压之下,摇摇晃晃地快步行走着。

他接下这份差事唯恐失败,愁眉苦脸地倾听伊丽莎的教导:

“打起精神来,孩子!打起精神来!让人们瞧瞧你是个有能耐的人!”

他一点儿自信心也没有,他总担心自己被开除,那样会让自己颜面尽失。他害怕别人的言语会像利刃一样刺伤他的自尊。一切还没有发生,他就开始有些退缩和害怕了。

头三天早晨,他跟着一位前任报童学习送报。一路上,他聚精会神地将送报的每个固定环节都记了下来,然后在脑中反复回忆着“黑人区”迷宫般的小巷;他做出计划来应对那些土屋泥地。只要住在里面的人家能爽快地和他合作,其余的他不愿多去理会。许多年以后,每到他在黑暗中独处的时候,他仍然能清楚地回忆起当年在某个街口他卸下他的帆布口袋,攀上附近的小山包去送报的情形;能回忆起他要爬下某个小山坡,把报纸送到三家破落的小木屋里的情形;能回忆起在某家屋前有高高的凉台,他曾经把报折起来,精确投掷的情形。

这位前任报童是个精力充沛的乡下孩子,今年17岁。由于业务出色,目前报馆给他安排了更好一点的职位。他的名字叫詹宁斯·卫尔,是个能吃苦、为人和善、有点玩世不恭的孩子。不过他抽烟很厉害。他看起来生机勃勃,处事自如。他告诉他的学徒何时何地可能会被“老狐狸”跟踪,教他如何躲在小饭馆的柜台底下才不致被人发现,教他如何折叠报纸,然后像扔球一样把它扔得又快又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