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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每天都会拥有一栋新房子,每晚在不同的床上就寝,然后挑选最豪华的建筑作为自己永久的宅第。他会把城中各大图书馆的珍藏品搜罗起来,据为己有。最后,在那几位经过层层筛选、脱颖而出的佳丽中,他会给中意者一个数字,并通过敲响市政府的大钟,召唤她过来。

他梦想能过一种富裕而隐蔽的生活。他暗自憧憬着海底王国、岩崖上历经风雨的古堡和幽深莫测的精灵世界。他摸索着无门的仙境——无边无际、迷离若现的国度,可能会门户骤启,隐藏在某一片树叶或石块底下。那是人和鸟都绝迹的地方。

再具体一些,他想象着地底下富丽堂皇的宅邸,深山里能将他隐蔽起来的洞天福地、深埋在巨大的黄土宫室里,密密麻麻地陈列着从四面八方掳来的财宝。凉爽隐蔽的空气蓄水池供他随意使用。在山崖的一侧留着窥视孔,他能透过小孔窥见下面弯曲的山路和搜捕他的士兵。有时候他能听见他们在头顶上方瞎找一气,却徒劳无功。他能从地窖深处的池塘里抓到肥美的鲜鱼,那些巨大的天然地窖里贮藏着陈年佳酿。他尽掳全世界的财富,包括最美的女人,但从来不会被人发现。

所罗门国王的宝藏、女人、普洛塞尔皮娜、阿里巴巴、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夫妇。我赤身裸体来自娘胎,又会赤裸裸地回去。让我回归大地母亲吧。一个赤裸、脆弱的生命,就这样被大地黄土拥抱。

他们走近伊丽莎旅馆的那个街口。尤金这才发现他们走得越来越快,他几乎要一路小跑才能跟上老父甘特笨拙难看的大步子。

他父亲边走边喘着粗气,轻轻地呻吟着。他把一只手按在疼痛的地方,儿子发出一阵傻笑。甘特掉转头来瞪了他一眼,目光里带着责备和苦楚。

“哎哟——哟——哟,仁慈的上帝啊!”他呻吟着,“疼死我了。”

突然间,尤金从心底产生了一股怜悯之情。他第一次明白老爸甘特真的老了。他原来蜡黄的脸现在已经变得又黄又瘦。他紧抿着薄薄的嘴唇,显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

不行了,再也无法逆转了。这时候,尤金才明白甘特已经行将就木了。他往昔飞扬的神采、不竭的精力现在已经消失了。他庞大的体格就像一只搁浅的木舟,在他的眼前变得支离破碎。甘特生病了,他老朽了。

甘特患的是老年人常见的前列腺增大症,多半缘于生活中的疏忽大意、纵欲过度。一般来说这个病算不上绝症——只不过是衰老和死亡逐渐临近的一种标记而已。但是一旦患了此病,病人往往会非常难受,而且羞于启齿。通常只要采取手术就能治好该病。但是甘特最恨、最怕开刀了,因此只要不动刀,他愿意接受任何治疗建议。

甘特天生不善于哲学思辨。所以他对于五官失灵、欲望衰减、生理功能衰退这些自然现象难以泰然面对。一听到有关性诱惑方面的新闻逸事,他都会如饥似渴、色迷迷地听着,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渴望、垂涎欲滴的神色。自己体会不到快乐,就不再需要那份快乐——这种哲学精神的反讽——甘特可做不到。

甘特难以做到及时引退。他的胸中依然充满了各种欲望——他耽于对过去的回忆,喜欢回味、思索往事。他每天一打开报纸总会贪婪地首先阅读各种与死亡有关的新闻。每当熟人或故友去世,他都会摇头叹气,假装情绪低落地说:“他们全都去了,哦,天哪!下回就该轮到我这个老东西了。”但是他心里可不这么想。死亡只与别人有关,和他毫无关系。

他苍老得很快。在他们面前,他正一步步向死亡走去——慢慢地走向死亡。他的身体开始虚弱无力,露出心力交瘁、可怕的样子。他一生都是生机勃勃、大吃大喝、放荡不羁,人们难以想象这样一条壮汉竟然会消瘦、衰弱成这副模样。看着他的病情日益加重,人们的内心开始害怕起来,就像看见一只断腿的狗在面前移动,直到它最后被解决掉为止——其实断了腿的狗比断了腿的人更容易触动人心。人没了腿还能继续活下去,但是狗除了皮包骨头之外,一无所有。

随着他的年龄越来越高,他以往粗野、夸张的言辞也开始有所收敛。有时候他会接连谩骂个不停,有时候他会不停地哀鸣。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从床上爬起身来,感到又疼痛又害怕,一会儿粗暴地辱骂上帝,一会儿又拼命地祈求神的饶恕。在进行长篇祷告的时候,他由于身体疼痛难耐,不断声音颤抖地哼哼着——这都是客观真实的情况,没有什么虚假之处。

“噢——哟——哟——哟,我诅咒生我的那一天!他妈的,天上那个吸血鬼为什么要给我生命?噢——哟——哟!主啊!我求求你了,我知道我做过不少错事,求你饶恕我吧,求你大慈大悲可怜可怜我吧,看在基督的分儿上,再给我一次机会吧……噢哟——哟——哟——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