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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纳德先生早已租下了一间战前盖的房子,那所房子坐落在一片树荫环绕的小山上。一面朝西、一面朝南,俯瞰着比尔本区。从这里笔直下去就是南区,那一带的黑人公寓一直延展到火车站。9月初的一天,他带着尤金赶到了那儿。他们先穿过小城的中心,一边走一边心情沉重地谈论着政治大事。他们穿过广场,走过哈登大道,来到城南的教堂街,然后转向西南,沿着一条弯曲的道路一直走到尽头山上的新学校。

他们走进校园的时候,四周巨大的树木奏起秋天悲悯的序曲。在那座低矮、破旧、宽大的走廊里,尤金第一次见到了玛格丽特·伦纳德。她的手里拿着一把扫帚、身上系着围裙。但是她留给尤金的第一印象是:极其虚弱。

当时玛格丽特·伦纳德34岁,有两个孩子:儿子6岁,女儿才两岁。她站在那儿,细长的手指握着扫帚把。尤金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的指尖是扁平的,就像被铁锤砸伤以后再也难以恢复的样子。尤金看后觉得很不舒服。但是直到多年以后他才明白,肺结核病人的手指常常就是这样。

玛格丽特·伦纳德中等身材,约有5英尺6英寸高。等尤金从刚刚见面的害羞中缓过神以后,他发现她的体重顶多有八九十磅。他知道她已经有孩子了,他在这一刻想到这一点,又想起伦纳德结实强壮的身体,心头不禁涌起一种恐怖的感觉。他的想象马上跳到性关系上去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搅动,既不可思议,又令人恐惧。

她穿着一件浆洗过的灰色方格布衫,将骨瘦如柴的身体包得严严实实,既不松垮也无折皱重叠。

正当他沉浸在初次见面的印象中时,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他内心虽有某种羞耻的感觉,但还是抬头看着她的脸。这是一张他见过的最安闲、最热情的脸庞了。菜色的皮肤上面罩着一层死灰色;下面透着清晰的面部线条,但却不同于那些生命将死之人的苍白。她好像是一个业已复原的病人,状态不好也不坏,但是她的每个动作都必须非常谨慎小心。

她瘦小的脸庞因高挺的鼻子和秀长的下巴透出一丝精明和果断。她的两颊和嘴边蜡黄的皮肤有时候神经质般地微微抖动着,但是这却无损于从她内心源源不断涌现出的热情和平静之美。她的脸差不多总是平静的,但也能看出她内心巨大的能量不断地和疲劳的神经进行着斗争,并力图克服这个可怕的敌人,不让它瓦解自己。她脸上的表情时刻书写着一部有关美与沉着的伟大史诗——他每次见到她总会产生这种感觉:她的那双手永远紧握着她心头的血管,她就像握着一股绞在一起的电线和分裂的肌肉,一旦松开手,它们就会四分五裂。她切身感觉到,她体内的这些巨大的勇气一旦散失掉,她就会马上崩溃。她就像疆场上率领千军万马冲锋陷阵的将军,虽然声名远扬但却镇定自若。她虽然身负致命的重伤,但仍然用手堵住血流如注的伤口,继续作战。

她长着一头深棕色、略带灰白的粗发,从中间平分开来,在脑后紧紧地扎了一个髻。她浑身上下收拾得干净整洁,就像刚刚擦洗过的厨房案板一样。她同他握手的时候,他感到她的手指紧张且有力。他也注意到她那双操劳过度的手擦洗得干干净净。如果他在这时已经注意到了她身体的衰弱,那只是因为他感觉到的是她的纯洁:他觉得自己接触的并不是疾病,而是从没有见过的健康。她在他的胸中奏起了崇高的音乐,使他深受触动。

“这一位,”伦纳德先生用手轻拍了一下他的腰说,“就是尤金·甘特先生。”

“哎呀,先生!”她低声地说,好像在弹奏活力十足的乐弦,“我很高兴能认识你。”她的声音里透出一种安静而惊讶的语气,就像有人在遇到或听到什么新奇的事儿,或者在偶然巧合时所发出的声音——一种超越人生和大自然、欣然接受的音符。猛然间他才明白:这位女性的人生好像永远充满了奇特,她能正视任何人内心的美、神秘以及悲剧,她觉得眼前的这个孩子也是美好的。

她的脸有一种奇特、热情的生命力,虽然无形无迹,但却是实实在在;她的双眸注视他时便会由棕色变成微暗,好似一只鸟儿飞过时双翼留下的阴影。她看见他那张小而孤傲的脸在又长又瘦的躯干上绽放出热情,她看见他又细又长的双腿,一双内八字大脚,膝盖下面的长袜子上有几块脏兮兮的泥巴,还有他那件廉价、不合身的外套袖口里伸出的干瘦手腕和手臂;她看见他瘦削的肩膀、乱糟糟的头发——但是她并没有笑。

他抬起头来望着她,好像囚犯重见天日,就像长时间困在黑暗中的人终于沐浴在黎明的曙光中,也像一个盲人忽然除去了所有的眼翳,满眼所见都是永恒的光明。他全身的毛孔沉浸在她的异彩中,就像饥渴的难民忽逢甘霖一样。他闭起双眼让自己沐浴在她伟大的光明中,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双眼已经泪光盈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