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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同意手术!”

似乎全体医生都盯着鸟倒吸了一口气。鸟感到自己已经可以公开地表达无论怎样无耻的意见了。但幸好他没有抢先使用这种厚颜无耻的自由,因为脑外科教授已经明白了他的态度。

“那么,你想把孩子带走吗?”教授显然恼怒了,焦躁地说。

“带走。”鸟立刻还嘴回答。

“那就请吧。”鸟在医院遇到的最有魅力的医生的语气里,明显带着厌恶。

鸟和围成圆阵的医生们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这是比赛结束的一声钟响,我终于从畸形婴儿的威胁中逃脱出来,防护住了自己,鸟想。

“你真的要把孩子带走吗?”到了走廊,小儿科医生挨近鸟,不无犹豫地问。

“今天下午我来取!”鸟说。

“出院的时候,别忘了带婴儿衣服。”医生说完,转身走了。

鸟急急地向火见子停车的广场走去。这一天,天空灰暗,鲜红的跑车和戴着太阳镜的火见子都显得色彩陈旧、难看。鸟快步跑到火见子近前,脸颊扭曲得可怕:“弄错了,成了笑料。”

“我想可能会是这样的。”

“为什么?”鸟的声音很粗暴。

“没什么理由,鸟。”火见子很胆怯地说。

“我决定把孩子带回去。”

“带到你太太住的医院,还是你的家里?”

鸟突然遇到了沉重的难题。鸟发现,自己刚才只是为了反抗医生们给孩子手术,也就是反抗他们迫使自己后半生背负起一个头部缺损的孩子,才采取了鲁莽行动,至于以后的事情,则完全没有考虑。他妻子住的医院,不会再接受这个好容易推出去的“实物”,带回自己的家里,那房东老太太善良的好奇心可能也会把我逼入绝境。要是在自己家里继续施行特殊婴儿护理室一直采用的危险的喂养方法,双头婴儿肯定会饿得哭起来,引起街上一片狗的吠声。最后就算婴儿衰竭死去,哪个医生肯给写死亡诊断书呢?鸟想象着自己因杀害婴儿嫌疑罪而被捕的场面,和披露这一事件的可怕的新闻报道。

“就是,我没地方可送。”鸟鼻子一酸,有气无力地说。

“如果你没有计划,鸟。”

“怎么?”

“我想可以把他交给我的一个医生朋友试试看。鸟,他可以为不想要孩子的人提供帮助,我是做人工流产时认识他的。”

鸟再次品尝到作为一个被怪物婴儿击溃的军团里的弱兵心惊胆战的滋味。鸟脸色苍白,随后,他又纵身跳过一个燃烧的火圈:

“如果那个医生同意,就交给他吧。”

“委托给他,这样,我们……”火见子用异常缓慢的语调说,“我们不插手弄死婴儿,鸟。”

“不是我们的手,只是我的手。我动手弄死孩子。”鸟说完,觉得自己至少从一个欺瞒中解放了出来。可他又感到,这只是向忧郁的地牢又下了一个台阶,毫不足喜。

“说到底还是我们的手呀,鸟。”火见子说,“能替我开一会儿车吗?”

鸟察觉到,火见子说话这么缓慢,是因为过度紧张。鸟从跑车前面转到驾驶座位,从反光镜里,鸟看到火见子脸色苍白,嘴唇四周起了一层白粉末似的疙瘩。他想,我的脸色肯定也像她的那么难看。鸟想向外吐口唾沫,但口干舌燥,只能发出空洞的咳声。和火见子一样,鸟很粗暴地把车开了出去。

“那个医生,鸟,你最初来我家的那个晚上,一个鸡蛋脑袋的男人在外面喊叫,就是那个朋友啊,鸟,你记得吗?”

“记得。”鸟回答,同时想,那种人,最好一辈子不来往。

“我先打电话和他商量一下,然后我们做接孩子的准备,鸟。”

“小儿科医生说要带孩子用的衣服。”

“那就到你家去取,你知道放在什么地方了吧,鸟?”

“那可太难堪了。”鸟的眼前,浮现出怀孕期间妻子每天热衷于准备婴儿用品的情景,他感到那白色的婴儿车和苹果形把手的乳白色婴儿衣柜都在拒绝他,“从那儿挑选孩子穿的衣服,我做不来。”

“是呀,要是知道你使用这些用品的目的,鸟夫人是不会原谅你的。”

当然是这样,鸟想。可是,即使不从家里拿出孩子用的东西,只要妻子知道孩子从这个医院转到另外一个医院的结局是死,她会原谅我吗?事情如此发展下去,对我来说,毫无疑问,已经无法把妻子抟揉在暧昧的猜疑中,稀里糊涂地继续我们的婚姻生活了。不管我怎样恶战苦斗,忍受内心欺瞒的痛楚,都不是我力所能及的了。鸟已经咀嚼到欺瞒行为的糖衣里面包裹的苦涩真实了。

鸟们的跑车开到一个开阔的十字路口的时候,被信号灯阻挡住了。这是环绕这座大都市的巨大环行线之一,鸟焦急地探望着他们应该拐弯的方向。空中黑云低垂,湿漉漉的风刮了起来,在挂满灰尘的树梢头簌簌作响。信号灯转绿,在阴沉的天空下格外鲜艳,鸟觉得自己被吸引到了那个方向。现在,鸟和那些平生未萌生过一丝杀人念头的人们同样受到信号灯保护,鸟觉得有些不协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