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2/5页)

子夜时分,在暑热蒸腾的黑暗里,鸟和火见子非常懒惰地以双方都不感到沉重的姿势,持续了一个小时的性交。像交尾做爱的野兽,他们始终沉默无声。最初的间隔比较短暂,经过一阵酝酿,火见子才飞跃到快感的高潮。每当这样的时刻到来,鸟就会回忆起在一个暮色苍茫的时刻,在外地城市一所小学校的运动场上,操纵装着汽油引擎的模型飞机飞行时的心情。以鸟的身体为轴心,火见子在她的快感高潮的天空画着圆弧,像不胜引擎重负的模型飞机似的痛苦地飞翔着,浑身颤抖,发出低低的叫声。然后,火见子再次降落在鸟站立的运动场上,重复静默而坚忍的运动。他们的性交已经深深植根于日常生活的静谧和秩序的感觉之中,鸟觉得自己和火见子的性交似乎已经持续了一百年。对于鸟来说,火见子的性器官单纯而实在,没有隐藏一点恐怖的胚芽。这不是“莫名其妙不知其所以然的东西”,而是仿佛用柔和的合成树脂制作的衣袋般的物件。这里不会有妖怪突然出现向他扑来,鸟的心里踏踏实实。这或许是因为火见子把他们的性交限定在彻底而赤裸的性享乐范围内的缘故吧。鸟想起了自己和妻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性交。结婚以后,过了那么多年,鸟夫妇在性交的时候,不断被忧郁的情绪纠缠着。当鸟用笨拙的手脚触摸妻子身体的时候,硬邦邦地蜷缩在那里好像在努力克服厌恶心理的妻子总感到是被无端殴打了一样,总是怒气冲冲地想回敬鸟几拳。结局自然是陷入小小的口角,性交中止,然后,或者让稍稍燃起的欲望触角断断续续地纠缠到深夜,或者像接受恩赐似的凄凉地匆匆终止。鸟把改变夫妇性生活的希望寄托在妻子这次生产之后……

火见子在快感高潮的上空盘旋,像挤牛奶的手似的反复压迫鸟的生殖器,而鸟则任意选择火见子的某一次高潮到来的时候,自己也达到高潮,使二者重合。但鸟很害怕性交停止以后的漫漫长夜,高潮过后,很快就努力重开战阵。就这样,在平稳地走向高潮的途中,鸟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火见子从高潮的上空缓缓下降后,又像一只和地面上升的气流相遇的风筝,突然逆转,直直地冲向高空。有意控制自己不动的鸟已经醒了,听到不远的黑暗处响起了电话铃声,抬起的后背却被火见子汗津津的胳膊紧紧搂住了。

“可以了,鸟。”一分钟后,火见子放开了鸟。

鸟匆忙地调整了一下呼吸,快步跳进客厅抓起还在鸣响的电话。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说是要找在大学附属医院特殊婴儿护理室住院的孩子的父亲。鸟紧张地答应了一声,声音像蚊子一样细小。打电话来的是个实习生,他转达了孩子主治医生的话:

“深夜打扰,实在对不起,可是这边有许多事情要处理。”电话里的声音很遥远。

“明天上午十点,请您到脑外科教授的房间来,写着副院长室的。本来医生要给您直接打电话,但他太累了,很抱歉。这么晚了,有各种各样的事情。”

鸟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孩子死了,在脑外科解剖,他这样想。

“知道了,我直接去副院长室。谢谢。”

孩子死了!放下电话,鸟开始想。但所谓把医生累得筋疲力尽一直折腾到深夜,那意思是在说婴儿是怎样死的吗?鸟的舌尖有一种胃液涌上来的苦味。一个庞然大物在黑暗中仇恨地凝视着鸟,鸟像是陷到爬满蝎虫的洞穴里采集动物标本的专家,浑身战栗,蹑手蹑脚地返回床上。这里是安全的巢穴。鸟沉默着,身体不断发抖。然后,鸟像要钻到洞穴深处角落里似的,想进入火见子的身体。几次急躁的进入都告失败,火见子用手指引导勃起不了的鸟,终于使他安静了下来。鸟的匆促动作很快使两人共同达到了高潮。他诱导着火见子进入性交快要结束时的激烈运动,突然,鸟笨拙地跳转身子,手淫似的独自射精。鸟的内心深处感到剧烈的悸痛,他把身子横卧在火见子身旁,毫无来由地坚信: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于心脏麻痹。

“哎,太过分了呀。”透过黑暗,火见子疑虑地抬头看着鸟,与其说是责备,其实更像是叹息。

“嗯,对不起。”

“是因为孩子,鸟?”

“好像是事情不断,他们一直忙到深夜。”鸟又陷入了新的恐惧。

“副院长室又是怎么回事呀?”

“明天早晨到那儿听命。”

“就威士忌吃上安眠药睡觉吧,反正不需要再等电话了。”火见子无限温柔地说。

火见子打开床头灯后去了厨房,鸟怕灯光晃眼,双目紧闭,再两手交叉盖在眼睛上面。在鸟空荡荡的头脑里,只想弄清楚一个尖锐的问题:因衰竭而死的婴儿为什么把医生们折腾到深夜?但鸟的思绪突然触及到了一个令人害怕的构想,他马上退缩了回来。鸟睁开眼睛,从火见子手里接过小半杯威士忌和明显超过规定剂量的安眠药片,一口气喝下去,又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