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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见子走向浴室的身影消失之后,鸟站了起来,穿过那间卧铺车厢般狭窄的卧室,厨房和浴室就并列在尽头。厨房和浴室把这座小房子尾部歪斜的空间分割开了。火见子脱下来的便服和内衣堆在那里像只蹲着的猫似的,鸟跳过那只猫,走进厨房。

把水壶灌满,往衣袋里分别塞了两只玻璃酒杯和两只茶杯。返回来的时候,鸟无意间从拉门缝隙窥视到在昏暗的浴室角落里冲澡的女友的背、臀和腿。火见子左手高高举着,像要挡住从头上倾泻下来的黑色水滴,右手撑在腹部上,偏着头隔着右肩俯视自己的臀和稍稍弯曲的右面的小腿。鸟寒毛竖立,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厌恶感。他战战兢兢地穿过卧室,像从隐伏着幽灵的黑暗中逃离了出来似的,惊魂未定地重新回到那把旧藤椅上。曾几何时,已经被克服了的那种对裸体近乎恐惧的幼稚的厌恶感,又在鸟的身上复苏了。他感到,即使面对刚刚分娩、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想着那个“因为先天性心脏病而被爸爸带到别的医院去了”的婴儿的妻子,自己的厌恶感也会像章鱼的触手一般伸展开来。这种感觉还将持续下去,并且变得愈发强烈么?鸟用指甲剥去酒瓶盖上的封印,起开软塞,把威士忌倒进自己的玻璃杯。他的手腕不停地颤抖,玻璃杯就像被发怒的老鼠啃了似的发出刺耳的声响。鸟像是一个挑剔、固执的老人,皱着眉头把威士忌倒进喉咙,火烧火燎的喉咙。鸟咳嗽得眼泪都沁了出来,但灼热的快感立刻贯通了鸟的胃,使他从浑身哆嗦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鸟孩子气地打了个嗝,带有一种野草莓的味道。然后用手背擦了擦被酒濡湿的嘴唇,停止了颤抖的手重新往杯里倒满了酒。我逃避酒精已经有几千个小时了啊,鸟想,好像对谁怀恨在心似的,山雀啄谷般忙不迭地把第二杯威士忌倒进了喉咙。这回喉咙不再疼了,也没有了咳嗽和眼泪。鸟举起酒瓶,凝视瓶上的商标,发出不无陶醉的叹息,又喝干了第三杯。

火见子返回客厅时,鸟已经醉意蒙眬。他那能从火见子的肉体中敏锐地感受到厌恶的身体机能,正在被酒精麻痹。并且,火见子新穿上的黑色针织连衣裙毛绒绒的,使她看上去像漫画里一只憨态可掬的熊,这也起到了把遮盖在衣服里的肉体印象变得浅淡的作用。火见子梳理了一下头发,打开室内的灯。鸟把桌子稍微收拾了一下,放好给火见子准备的玻璃酒杯和茶杯,往里倒进威士忌和水。火见子细心地用裙子包紧刚洗过的皮肤,坐到一把雕镂的大木椅上。对鸟来说,这是值得感谢的事。他的厌恶感虽然有所克服,但还没有完全消除。

“来,先干一杯!”鸟说着,把自己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好,喝!”火见子也附和道。她就像一只大猩猩品尝味道似的嘬起下唇,轻轻地啜了一小口。

鸟和女友静静地吐出温热的气息,酒精的气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他们第一次互相凝视起对方的眼睛。刚刚出浴的火见子焕然一新,和刚才立在门口阳光里的她,简直会让人错认为是母亲和女儿的区别。鸟深感欣慰,原来在她这个年龄也有如此青春复苏的时刻。

“刚才洗澡时想起来的,你记得这样一句诗么?”火见子说着,像诵读咒文似的,喃喃地读出一节英文诗。鸟听完后,恳求火见子再念一遍。

Sooner murder an infant in it's cradle than nurse unacted desires……

“把幼婴扼杀于摇篮,远胜于培育未萌的欲望成长。是这么一节吧。”

“但是,不能把所有的婴儿都扼杀在摇篮里呀!”鸟说,“这是谁的诗?”

“威廉·布莱克9 。我的毕业论文不就是写的布莱克么?”

“对了,你是写的布莱克。”鸟说着,转动脑袋四处张望,看到在客厅和卧室中间的板壁上挂着布莱克画作的复制品。鸟曾多次看到这幅画,却从没有留神观赏。现在认真观看,才感到这确实是一幅奇妙的画。画面呈现出石版的效果,但实际上毫无疑问是水彩画。原画可能是有色彩的,然而现在嵌在厚木框里装饰在那儿的则是一片淡墨色。一个被中东风格的建筑群围住的广场。远景浮现出一对程式化的金字塔,可能是埃及吧。不知是傍晚还是黎明,微茫的光笼罩着整个画面。广场上躺着年轻死者,像肚子鼓胀的鱼。一位极其悲伤的母亲的四周,则是挑着灯的老人和一些抱着婴儿的女人。而画面上最重要的,是在这些人的头顶上,一个展开双臂跳跃着、似乎要穿过广场的巨大存在。那是一个人吗?那肌肉均匀发达的身体上长着一层鳞。充满了不祥的狂热、悲痛和忧伤的眼睛、下陷的鼻子、深深洼陷下去的嘴,都让人联想到山椒鱼。他是恶魔,还是神?这男子鳞光灼灼,像要朝暗黑的夜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