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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长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笑,恢复了忧伤而威严的神情,但他眼睑和脸颊上蔷薇般的红色却没有褪去。鸟掉转视线,压制住内心怒火和恐惧交相激荡的旋流,问:

“你说吃了一惊,孩子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你是说外观上吗?看起来像长了两个脑袋。记得瓦格纳4 有一首《双鹰旗下进行曲》吧,那太让人吃惊了。”院长说着又要偷笑,但这次他终于克制住了。

“像连体双胞胎?”鸟胆怯地问。

“不,只是脑袋看起来像两个。实物,看看吗?”

“从医学上来讲……”鸟仍踌躇不前。

“脑疝。因为头盖骨缺损,脑里的东西就溢出来了。打从我结婚后开设了这座医院以来,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真的非常罕见,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

脑疝。鸟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病症的具体模样。

“那么,患了脑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长的希望吗?”他茫然失措,不知所云地问。

“正常成长的希望!”院长突然粗暴地提高了嗓音,好像发怒了似的说,“这是脑疝呀!即使切开头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能变成植物人就已经算最幸运的了。正常成长,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院长冲着两旁的年轻医生摇晃着脑袋,仿佛对鸟如此缺乏常识而表示惊讶。那个假眼医生,还有一个沉默寡言、从脑门到头颈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毫无表情的褐色皮肤的医生,都连连点头,仿佛口试的主考官责怪答错了题的学生,严厉地注视着鸟。

“那么说,很快就会死吗?”鸟问。

“现在还不会吧,到明天,也许还要更长时间。这是个生命力很强的孩子呀。”院长相当客观地回答,“那,打算怎么办呢?”

鸟像挨了重重一击的毛头孩子,狼狈不堪地沉默着。这叫人还能怎么办呢?院长就像一个居心不良的国际象棋棋手,把鸟逼上了绝路以后又问他怎么办。怎么办?跪地长哭吗?

“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介绍您去N大学医学部的附属医院。当然要您愿意!”院长的口吻,就像是出了一道隐藏着陷阱的智力测验难题。

“要是没有别的办法的话……”鸟努力想看穿对方的用心,但结果什么线索也没抓住,徒劳地怀着一份戒心说。

“没有别的办法。”院长干脆地答道,“但不管怎样,该做的都做了,可以说是尽到心了。”

“就这样放在这儿,不可以吗?”鸟的岳母说。

不只是鸟,三个医生也都吓了一跳,他们的目光都转向这位唐突的发问者。岳母一动也不动,宛如天下最阴沉的口技表演师。院长像在估价似的严肃地凝视着鸟的岳母,接着,也顾不上体面,直截了当地自我保护说:

“那不可能。那可是脑疝啊,那怎么可能呢。”

岳母听了这话,仍然用袖口掩着嘴,一动不动。

“送到大学医院去吧。”鸟下了决心。

毛烘烘的院长立刻接过鸟的话头,进行了精彩的发挥。他像个颇有能力的实干家,麻利地指示身旁的两位医生立刻和大学医院联系,安排急救车。

两个医生按院长的指令分头走后,院长似乎卸去了什么重负,很安心地拿起烟斗,再次往里填起了烟草,说:“我们还会派一个医生跟着急救车,这中间绝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谢谢。”

“你岳母还是让她继续陪着产妇吧。你呢,是不是该换换湿衣服?准备急救车得花二十来分钟。”

“好吧。”鸟说。

院长把身子挨近鸟,像要开什么下流玩笑似的表现出过分的亲昵,小声说道:

“当然,你是可以拒绝手术的!”

可怜而凄惨的孩子呵!鸟想。我的孩子来到现实世界第一个遇到的,就是这个肥胖过度浑身是毛的矮男人。但鸟心中仍旧只是茫然,愤怒与悲伤的感情还没结晶成形,就立刻化作泡沫消散殆尽了。

鸟、岳母和院长各自扭着脸,一起默默地走到了大门前的外来患者候诊室。鸟回头望了望岳母,准备在这里和她告别。岳母长得像是他妻子的姐妹似的,用一双和妻子十分相似的眼睛望着他,像有什么话要说。鸟等待着。但岳母只是看着他,眼光暗淡无神,一言不发。鸟觉得岳母好像赤身裸体站在公众面前那样羞耻不堪。她的眼神甚至脸色都麻木到没有知觉,那么,她到底有什么好羞愧的呢?鸟在岳母垂下眼帘之前,先掉转视线,向院长发问:

“是男孩还是女孩?”

院长冷不防地被他这么一问,不禁又吃吃地笑了起来,用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实习生一般的口吻回答道:

“嗯,到底是哪个呢,我倒忘记了,好像看到了,那个,小鸡子。”

鸟独自走进停车棚。雨停了,风也弱了,天空飘动的云明朗而干爽,是一个从黎明时分昏淡的茧壳里脱跳而出的流光溢彩的清晨。初夏时节清馨的空气,却让鸟浑身的肌肉以及五脏六腑都觉得疲倦不堪。鸟的眼睛被建筑物里残留的夜色温柔地抚慰着,又开始受到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和茂密的街树反射过来的白且硬的冰柱般的光线刺激。鸟迎着晨光,正准备翻身上车,忽然觉得自己仿佛站在跳水台上,因为离开了踏实的地面而感到一阵头晕。他宛如被蜘蛛逮住的奄奄一息的小虫,全身都麻木了。你可以就这样骑上自行车,到一片陌生的土地去,然后泡在酒里,泡他几百天。鸟仿佛听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天启的声音。他沐浴着晨光,坐在歪歪斜斜的自行车上摇摇晃晃地继续等待着,然而那声音再也没有响起。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像一个懒汉,慢吞吞地蹬起了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