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 4.访客(第2/5页)

即使在那个小镇,从幼小时起就印刻在我身上的时间的节奏依然如期而至。傍晚,当电视新闻节目开播,鸟儿飞过西边的天空,巨大的夕阳浮在西方慢慢落下地平线,这时候,我总是一个人在行走。或者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或者是从恋人家回来;要不就是没去上学,无所事事地晃回家;要么就是去找朋友。但是和母亲一起住的时候,我总是先回家换掉校服。

因为只有在那个时间,我和母亲是联系在一起的。并不是因为想见面,而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人之间一种类似情义的东西,是我所习惯了的一种本能的孩子气的举动,我是为了让母亲知道有个活物需要照顾。

我回到家,母亲总是在吃晚饭,吃完饭她要去上班。父亲不常回来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后半段基本上都是我们两个人过日子。我只陪母亲吃一会儿晚饭,然后目送她去上班,向她挥挥手说:“拜拜,路上小心。”洗好衣服、搞好卫生之后,我多半去朋友家或恋人家,都很晚才回家。

母亲有时候不回来睡觉,但从来没往家里带过男人。对很看重情面的母亲来说,家还是父亲的地方吧。如此看重情面的母亲居然会将遗产占为己有,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但我也不好说三道四,父亲的做法确实让人憎恶。母亲千方百计把没有血缘关系的我养大,父亲却什么都没留给她。

我在这个陌生的小镇上玩了会儿游戏,喝了好几杯咖啡,坐在河堤上看夕阳,在书店里站着看了一会儿书,渐渐地,我感觉意识有些模糊起来。

我仿佛站在一个梦中的平凡小镇上,我的心在夕阳照耀下好像开始腐烂。我头晕目眩,觉得转过街角就能回到家了。那里肯定有我和母亲生活过的房子,洗过的衣服的味道、厨房地板嘎吱嘎吱的响声都复活了—我只能想到这些。这处公寓非常不错,但已经有了二十年的历史,到处都是毛病,冬冷夏热。我觉得自己可以回到那个房子,而母亲正在若无其事地吃晚饭,我飞快地走进去,原先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今天是星期一啊,得把干净衣服叠好,然后得去买东西,我还在想。

可是,在这个陌生的城镇陌生的公寓,母亲正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住在一起。我凭着大致的感觉,在我认为不早也不晚的时间回到母亲的公寓楼下。

以前母亲总是习惯不拉上窗帘,搬来这里仍旧任由窗帘大敞着。从玻璃上的影子可以看见她急匆匆地准备出门,虽然隔着磨砂玻璃,动作还是看得很清楚。母亲还是老习惯:又回去一次换衣服,站在窗边的大镜子前左看右看仔细打量全身—我的思维越发紊乱,甚至忘了现在身处何时。我甚至想,如果我现在进去,所有的事都会归于未曾发生的状态,时间又会回到从前……母亲关了灯走出房子,也就是说,那个男人此刻不在家。

母亲步履匆匆地出了门,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的我。她长得漂亮,而且把接待顾客看成生活的意义,所以小酒吧的工作是她不能缺少的乐趣,她在这个小镇也做着相同的工作。母亲快步走远了,她纤细小巧的背影一点没变。

我凭借信箱上的名字迅速确定了母亲住的房子,然后伸手去摸信箱的顶部。和以前一样,母亲用胶带把钥匙粘在信箱上面。我取下钥匙,向母亲的新住处走去。

这栋公寓大得像个小区。每当和人擦肩而过,我这个不速之客的心都怦怦直跳。各家各户的窗子里传来各种各样快乐的声响:有小孩的声音,早早泡在浴缸里的父亲的声音,叫人的声音,准备晚饭的动静,迷人的香气……不知怎的,我很想哭,于是加快步伐穿过走廊。

母亲的房子在最里面,我插入钥匙打开门,墙上挂着陌生男人的衣服—西服。我松了口气,从西服的质地看,主人肯定是个普通的上班族,看来和黑社会没什么关联。母亲是否已开始新的人生?厨房收拾得整整齐齐,留有母亲的气息。一共有四个房间。应该是这间—我猜测着走进刚才看见窗户上映有母亲身影的房间,拉开衣橱中想必用来放内衣的抽屉。不出所料,在内衣下面藏着我的存折和图章。打开存折一看,父亲留给我两千万日元,这笔钱好像还没有动过。两千万暂且不说,过日子没有图章可太不方便了。我拿着东西走出房间,把门锁好。锁门的时候我还在想,走时锁门的小偷可真少见。抽屉里面,我留了张纸条,上面用小字写着“怪盗鲁邦三世[1]到此一游!”那时还边写边想,母亲看到了恐怕笑不出来吧。我把钥匙按原样放好,然后乘电车回了家。

第二天,我注销了电话,改用手机,接着办好了搬家的手续,因为万一母亲发现了来要钱就麻烦了。那时候,我把这辈子的活动能力都用上了。我花了一个通宵,把所有的东西都处理掉了。父亲的衣服整理了一个纸箱,他的书、信件和其他留下的东西暂时寄存到保管仓库。母亲没带走的,都是打算扔在这里的没用的东西,我全部扔了。接着把行李整理到最精简,处理不掉的寄存到保管仓库,最后只剩两个行李箱。第三天,我到银行开了个一千万日元的新账户,开了一千万的支票寄给母亲。拿到挂号件的凭据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公寓的信箱,我真切地感到,当支票投入信箱的那一刻,我就真成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