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乐趣(第2/3页)

泽农走出来,迈开大步。平坦的露台上有新近种植的树和夸张的假山石,不远处就是草场和耕地;一个房屋低矮的农庄隐蔽在层层叠叠的谷堆后面。但是天气转凉了,不能像前不久在库伊邦那样,在夏季来临之前清朗的夜晚里,跟农庄工人一起躺在圣约翰节的火堆旁。到了寒冷的晚上,铁匠铺里的人也不太会给他让出凳子上的座位,那里有几个粗汉,总是同样的几个人,被暖洋洋的炉火烤得头脑发胀,在最后一批苍蝇的嗡嗡声中交换着零零碎碎的消息。现在,一切都将他与这些人分开了:他们慢吞吞的乡下土话,跟说话差不多一样迟缓的头脑,一个懂拉丁文和会看天象的小伙子令他们感到害怕。这些夜间的游荡,有时他也带上表弟。他下楼来到院子里,轻轻吹一声口哨唤醒同伴。亨利-马克西米利安跨过阳台,还带着少年人沉沉的睡意,他身上还闻得到前一天长时间游玩后留下的马匹和汗水的气味。想到或许可以在路边将一个轻佻的姑娘掀翻在地,或在客栈里跟赶大车的车夫一起大口喝酒,他很快就清醒过来了。两个伙伴从耕地里择路穿过,相互扶持着跳过沟渠,朝着波希米亚人营地点燃的篝火或者远处一家小酒馆红红的火光走去。回来的路上,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吹嘘他的战功;泽农对自己的事情却缄默不语。这些冒险中最愚蠢的一桩发生在一天夜里,利格尔家的继承人溜进德拉努特一个马贩子的牲口棚,将两匹牝马刷成粉红色,第二天早上主人看见时以为它们中了邪。亨利-马克西米利安在一次游玩中花掉了几块从胖子鞠斯特那里偷来的金币,这件事有一天被发现了:一半开玩笑,一半也是较真儿,父子俩竟然动起手来,就像被困在农场院墙里的公牛和它的小牛扑向对方;人们好不容易才将两人拉开。

更多时候泽农独自一人出门,拂晓时分,手里拿着记事簿,躲到远远的乡下,到大千世界中去直接寻找无以名之的知识。他不厌其烦地掂量和好奇地细察石头,它们光滑或者粗糙的轮廓,铁锈或者霉斑的色调,都在讲述一段历史,显示出形成它们的金属以及水与火的痕迹,往昔的水与火将它们的质地沉淀下来,或者凝固了它们的外形。一些昆虫从石头下面爬出来,它们是动物地狱里奇怪的生灵。泽农坐在一个小丘上,看着灰色天空下绵延不断的平原,地面上东一处西一处鼓起一条条长长的沙丘,他想象这些如今生长着小麦的大片土地,过去曾经是大海,海水退去时在这片土地上留下了波浪的行迹和签名。因为一切都在变化,不管是世界的形状,还是大自然的产物,大自然本身在动,它的每一个时刻都需要成百上千年。有时候,他的注意力一下子变得像偷猎者那样既专注又警觉,他想到了在奔跑,在飞翔,在林木深处爬行的动物,他感兴趣的是它们在身后留下的确切的痕迹,它们的发情,它们的交配,它们的食物,它们的信号和计谋,还有它们被棍棒击中之后死去的方式。他对爬行动物怀有好感,人类出于害怕或者迷信而诽谤它们,这些冰凉、谨慎、一半生活在地下的动物,在它们每一节爬行的圆环里,都包含着某种矿物的智慧。

一天晚上,正值最酷热的季节,泽农仗着从让·米耶那里学来的本事,决定亲自动手给一个中风的农民放血,而不是等待不一定能赶来的剃头匠。议事司铎帕托洛梅·康帕努斯为这桩不体面的事情唉声叹气;赶来救场的亨利-鞠斯特则高声惋惜,倘若外甥准备靠柳叶刀和小水盆谋生的话,他为他的学业支付的金币算是白花了。读书人默默承受这些指责,心怀仇恨。从这一天起,他在外面延宕的时间更长了。雅克琳以为他在跟农场里的一个姑娘往来。

有一次,他带上够吃几天的面包,冒险一直走到乌图斯特森林。这片树林是远古时代的大片乔木林的残余:奇怪的劝告从它们的树叶上掉下来。泽农抬起头,仰望这些浓密的绿荫和松针,重新陷入关于炼金术的冥想,这方面的知识有的在学校里接触过,有的则是学校所禁止的;在这些植物金字塔中的每一座里,他又看见上升的力量写下费解的天书,看见空气和火的符号,这些美丽的森林实体被空气浸润和滋养,它们自身包含着火的潜能,也许某一天也将毁于火。但是这些上升靠一种下降得到平衡:在他脚下,盲目而有知觉的根系在黑暗中模仿天上数不清的细小枝桠,小心翼翼地伸向不知何处的天底。时不时,一片过早变黄的树叶泄露了隐藏在绿色下面的金属,金属形成了它的本质,它又引起金属的衰变。强劲的风扭曲大树的树干,犹如人扭曲自己的命运。读书人感到自己像动物一样自由,也像动物一样受到威胁,像树一样在下面的世界和上面的世界之间得到平衡,同样也被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力量压弯,这些力量直到他死去才会停歇。然而,对于这个二十岁的人而言,死亡还仅仅是一个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