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5页)

“啊,是的,”我说,“昨晚。是的。”

菲奥娜·罗伯茨仍看着我。或许和她这会儿摆出的责备的神情有关,我突然间发现自己想起了儿时的一个下午,我们两个正一起坐在她家餐桌下。我们跟往常一样,将五彩缤纷的毛毯、窗帘从餐桌边垂挂下来,筑起了我们的“藏身窝”。那日午后,温暖晴朗,我们硬是坐在“藏身窝”里,里面几近漆黑,闷热难当。我一直对菲奥娜说着些什么,必定是唠唠叨叨,让人心烦意乱。她不止一次想打断我,但我继续唠叨。最后,我说完了,她说道:

“太傻了。那意味着你得靠自己了。你会很孤单的。”

“我不介意,”我说,“我喜欢孤单。”

“你又在犯傻了。没人喜欢孤单。我会有个大家庭,至少五个孩子,每晚给他们做一顿美味的晚餐。”然后,我没有回答,她又说道:“你太傻了。没人喜欢独自一人。”

“我就是。我喜欢。”

“你怎么能喜欢孤单呢?”

“我喜欢,就是喜欢。”

事实上,下这断言,我还是有几分坚定的。到那日下午,我开始我的“训练期”已经有几个月了;其实,那份特殊的迷恋大约是在那会儿达到了顶峰。

我的“训练期”开始得相当意外。一日灰蒙蒙的午后,我独自在小巷里玩耍——沉浸在某种幻想中,在一排杨树和田野中间的干涸沟渠里爬进爬出——我突然感到一阵惊慌,需要父母的陪伴。我们的农舍并不远,越过田间,我能看到农舍的背面。惊恐感迅速蔓延,我几乎被一阵冲动所压倒,只想穿过杂草全速跑回家。然而,不知何故——可能我很快将这感觉同不成熟联系了起来——我强迫自己迟些离开。毫无疑问,我脑子里想的还是很快穿越田间,开始奔跑,只是用意志力推迟那一刻的到来,多坚持了几秒。我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干涸的沟渠里,经历了恐惧与兴奋交织的奇怪感觉,这感觉我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渐渐熟悉。不到几天工夫,我的“训练期”变成了我生活中一个惯常且重要的部分。日久天长,就形成了一种固定的仪式,所以,一感到想回家的念头冒出头,我就会沿着小路走到一个特别的地方,一棵巨大的橡树下,我会在那儿站上几分钟,击退内心的情感。时常,我会觉得呆得已经够长了,现在可以出发回家了,结果却是再一次将自己拉回来,强迫自己继续在树下多站上几秒钟。毫无疑问,那伴随着不断增长的恐惧与惊恐的奇特兴奋感,或许就是我保留自己那略带强迫性质的“训练期”的原因吧。

“但你知道的,是不是?”那日菲奥娜对我说。黑暗中,她的脸挨着我的。“你结婚后不必像你父母那样。根本不会像那样的。丈夫和妻子不会总是吵架。他们只是在……在特殊的事情发生的时候才那样吵架。”

“什么特殊的事情?”

菲奥娜沉默了一会儿。我正准备更咄咄逼人地重复一遍自己的问题,这时,她语重心长地说:

“你父母呀,他们不是因为合不来才那样吵架的。你难道不知道吗?难道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总是吵架吗?”

突然间,我们的“藏身窝”外面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叫喊,菲奥娜就消失了。我继续独自坐在桌下的黑暗里,捕捉到了从厨房传来的菲奥娜和她母亲低声争执的声音。我听到菲奥娜一度用受伤的语气重复道:“可是为什么不行?为什么我不能告诉他?其他人都知道了。”她母亲说,嗓音仍很低:“他比你年纪小。他太小了。你不能告诉他。”

菲奥娜·罗伯茨走近了几步停下,把我的回忆打断了,她对我说:

“我一直等到十点半,然后让大家去吃饭了。大家那时候都饿了。”

“当然,正常。”我无力地一笑,四下看了看车厢。“十点半。到那时候,是的,人们肯定饿了……”

“而到那时候,你显然是不会来了。没人会再相信了。”

“是的,我想,到那时候,不可避免地……”

“刚开始一切都还不错,”菲奥娜·罗伯茨说,“以前,我从未举办过那样的聚会,但一切都还不错。她们都来了,英奇,楚德,她们全都来我公寓了。我有些紧张,但一切顺利,我真的也很兴奋。她们有几位还为那晚作了充分准备,带了好多文件夹,里面好多信息,还有照片。直到大概九点,人们开始心神不定、坐立不安了,那时候,我头一次突然意识到你可能不来了。我不停地进进出出,加咖啡,添点心,一心要让一切顺利进行。她们全都开始窃窃私语,但我仍然想,呃,你可能还是会来的,可能在什么地方塞车了吧。后来,越来越晚了,最后,她们就公开地议论起来。你知道的,甚至毫不顾及我还在房间呢。就在我自家的公寓里!就在那时,我告诉她们开始吃吧。我那会儿只希望早点结束早了事。于是,大家开始吃,我准备了好多的小煎蛋卷,而即便在吃的时候,其中有几位,像乌利克那号人,仍旧不停地私语窃笑。但其实吧,某种程度上,我倒觉得那些窃笑的还好。相比楚德之类,我更能接受她们。楚德她们装出一副为我惋惜的模样,自始至终都虚情假意地显示友好,哦,我多么讨厌那个女人!我能看出她在临走时,暗自思量:‘可怜的家伙,生活在幻想的世界里。我们真的早该猜到的。’哦,我恨透了她们这伙人,我真的鄙视自己竟然跟她们搞在一起。可是,你瞧,我在这小区住了四年,没交到一个好朋友,我很孤独啊。长久以来,那些女人,就是昨晚来我公寓的那些人,她们不愿和我有任何关系。你知道的,她们认为自己是这儿的精英,自称是‘妇女艺术文化基金会’成员。这太愚蠢了,那根本不是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基金会,但她们觉得那名字听起来很气派。每当城里组织什么活动,她们就忙活起来。比方说,北京芭蕾舞团来访的时候,她们做了所有欢迎招待会的彩带。总之,她们认为自己无比高贵,直到最近,都不想跟我这样的人有来往。那个英奇,在小区附近看到我时,甚至不愿打声招呼。但是,当然,自传言散播开来,一切都变了。我是说我认识你这件事。我不知道这事是怎么传出去的,可我没有到处鼓吹呀。我猜我肯定向某人提起过。但不管怎样,你想象得到,一切都变了。今年早些时候,某一天,英奇叫住了我,我那时正上楼,她邀请我参加她们的一次聚会。我真的不想和她们有牵连,但还是去了,我猜想当时觉得总能交上几个朋友吧,我也不知道。呃,一开始,她们一些人,包括英奇和楚德,她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传言,你知道,就是我是你老朋友的事。但她们最后认可了,我想可能这让她们感觉相当不错。照料你父母的整个主意不是我出的,但很明显,我认识你这一事实与其有莫大关系。你要来访的消息传出后,英奇过去告诉冯·布劳恩先生,她说,继北京芭蕾舞团之后,基金会现已准备就绪,准备承办某项真正重要的活动,而且,基金会中有一位还是你的老朋友呢。诸如此类的话。就这样,基金会争取到了这项工作,即在你父母逗留期间照顾他们;当然,大家都很兴奋,虽然其中几位觉得这事责任重大,很是紧张。但英奇一个劲地给大家鼓气,说这不过是我们应得的认可。我们连连开会,为招待好你父母出点子,想办法。英奇告诉我们——我听到了这点很难过——你父母二人现在身体都不大好,所以呢,很多顺理成章的事,如游览城市之类的,就不太合适了。但是,其他主意可多着呢,大家都很兴奋。随后,在最后一次会议上,有人说,呃,我们干吗不请你来,亲自见见我们呢?谈谈你父母会喜欢什么。刹那间,大家鸦雀无声,然后英奇说:‘干吗不呢?毕竟,我们有万中无一的资格邀请他。’然后她们全都盯着我,于是最后我说:‘呃,我想他会很忙,但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问问他的。’我看得出我说那话的时候她们是多么激动。后来一得到你的答复,嗨,我就一跃成了公主,她们都对我另眼相待,无论什么时候遇见我,都冲我微笑,对我很亲热,给孩子们送礼物,主动为我做这干那。因此,你完全能想象昨晚你没出现的后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