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6页)
说罢,她转身离开房间,消失了。
我想过跟着她进隔壁房间,不管有没有客人,都把她带出来好好谈谈。但最后,我决定最好坐在那儿等她自己回来。果然,几分钟后,索菲又回来了,但她的态度让我说不出口,然后她又出去了。实际上,在随后的半个小时中,虽然索菲又多次出入房间,虽说我决计要让她明白我的感受,但我愣是一直没说话。终于,过了某一时点,我意识到,要提起这个话题而不显得可笑的机会已一去不返了。带着强烈的受伤感和挫败感,我继续读我的报纸。
“抱歉。”我听到身后有个声音,有只手碰了碰我肩膀。我扭过头,看到后排的一个男人前倾着身子,仔细地打量着我。
“是瑞德先生,对吧?天哪,还真是。请原谅,我一直在这儿坐着,光线太暗,没认出您。我叫卡尔·佩德森。原本非常期待在今早的招待会上见到您。但当然,因意外的情况您没能出席。在这儿见到您多么凑巧啊。”
那男人头发花白,戴着眼镜,面相和善。我稍稍调整了下姿势。
“啊,是的,佩德森先生。很高兴认识您。如您所说,今早太可惜了。我本人也非常期待,呃,见到大家。”
“碰巧,瑞德先生,还有几位议员现在也在电影院,他们都很遗憾今早没见到您。”他在黑暗中环顾了一下。“如果能确定他们坐在哪儿,我想带您去见见他们,至少其中的一两位吧。”他转过身,伸长脖子搜寻着身后几排。“不巧的是,现在一个也看不到……”
“我当然很高兴能见见您的同仁们。但现在太晚了,而且他们正在欣赏电影,要不再另找个时间吧。想必还有很多机会的。”
“我现在一个也看不到,”那人扭头对着我,说道,“太可惜了,我知道他们在电影院的某个地方。不管怎样,先生,作为市议会议员,请允许我对您的来访表示无限的欢迎和无上的荣幸!”
“您太客气了。”
“大家都说,布罗茨基先生今天下午在音乐厅表现得非常好,三四个小时不间断地排练。”
“是的,我听说了。很不错。”
“我想知道,先生,您今天是否去了音乐厅?”
“音乐厅?呃,没有。很不巧,我今天还没有机会……”
“当然。您长途跋涉来到这儿。呃,还有很多时间。我肯定您会对我们的音乐厅印象深刻的,瑞德先生。那真的是座美丽的古建筑,无论我们如何败坏这座城市,可没人敢说我们忽视了音乐大厅。很美的老建筑,而且坐落在景色怡人的地方。我是说,在利布曼公园。瑞德先生,您到时候就明白我什么意思了。步行穿过树林(这可是段愉快的路程),然后就会来到一小片空地,就是那儿!音乐厅!到时候,您自己看看就知道了,先生。那是个公众聚会的理想场所,远离街道的喧嚣。我记得小时候,这里还有个城市交响乐队,每月的第一个周日人们都会聚集在音乐厅门口的空地上。我还记得,每家都来,每个人穿得都很整齐漂亮,越来越多的人穿过树林来到这里,相互问候。我们这些小孩到处奔跑撒欢。秋天的时候,我们会做游戏,特别的游戏。我们东奔西跑,收集满目的落叶,送至园丁的屋棚,堆在一旁。在屋棚的墙上,有块特别的木板,大概这么高,上面有个污点。我们彼此相传,说我们得尽量收集树叶,堆积起来,达到那个污点的高度的时候,大人们就开始鱼贯而入进入音乐厅。如果没达到,整个城市就会炸成碎片,诸如此类的。于是我们就在那儿,来回奔跑,满怀抱的都是湿答答的树叶!我这个年纪的人很容易怀旧,瑞德先生,但曾几何时,这儿的人无疑都很开心,好似一家人,还有真正长久的友谊。人们互相温暖,温柔以待。这儿曾经是个美好的社区。好多好多年都是这样啊。我马上就76岁了,所以我以人格担保我所说的。”
佩德森沉默了一会儿。他仍前倾着,胳膊放在我座位的靠背上,我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的眼睛没盯着银幕,而是看向远方。同时,电影快演到了宇航员们第一次怀疑计算机哈尔的动机,这台计算机对太空飞船上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至关重要。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正潜行在幽闭恐怖的过道上,神情机警,手握长管枪。我正准备开始全神贯注看电影,佩德森又开始说话了:
“跟您说实话吧,我忍不住为他感到些许可惜。我是说,克里斯托弗先生。是的,您可能会觉得奇怪,但我真的为他感到可惜。我也这样对一些同仁讲过,他们只是觉得,哦,这老家伙心软了,谁会为那样一个骗子感到一丁点可惜?但您看,比起大多数人,我记得的事情多一点。我还记得克里斯托弗先生第一次到这座城市的情形。当然,我也和其他同仁一样愤怒。但是,您看,我非常清楚,一开始,刚刚开始的时候,不是克里斯托弗先生本人要极力表现的。不,不,是……呃,是我们。也就是说,像我这样的人,我不否认,我还是有点影响力的。是我们鼓励他的,我们赞颂他,奉承他,很明显,我们指望他给我们以启发和动力。至少,对发生的事情,有部分责任在我们。我年轻些的同仁们,早几年他们可能还没有参与太多。他们只知道克里斯托弗先生是个大人物,全世界都围着他转。他们忘了,他本人从没要求被放在这么一个位置上。哦,是的,我记得非常清楚,克里斯托弗先生刚到这座城市的情景,他那时相当年轻,自己一个人,没一点儿架子,甚至很谦虚。如果没人鼓励他,我肯定他会很愉快地融入环境,在某个私人聚会上表演他那怪异的独奏,别的就没什么了。但这都是时机问题,瑞德先生,时机不凑巧啊。克里斯托弗先生出现在我们城市那会儿,我们正经历着,呃,一个空档期。画家伯恩德先生,还有沃尔莫乐先生,一个非常出色的作曲家,长久以来两人都是我们这里文化生活的领军人物,他们在一个月内相继去世,于是这儿弥漫着某种情绪……呃,一种惴惴不安的情绪。两位如此出色的人物过世了,我们都很悲伤,但是我猜想,大家也都觉得现在终于有了变革的机会,一个接受新鲜事物的机会。虽说我们过去一直都很快乐,但是,在这两位先生坐镇中心把持一切这么多年后,人们的某些沮丧情绪有所积累也是难免的。所以您能想象,当人们相传那个寄居在罗斯夫人家的陌生人是个提琴演奏家,曾经和哥德堡交响乐队一起表演过,而且还有几次是在卡齐米日·杜绍基的指挥下,呃,人们的激动可不是一点半点啊。我记得亲自参加过克里斯托弗先生的欢迎会。您看,我记得当时的情形,还记得他起初多么不拿架子。现在,事后想想,甚至可以说他是缺乏自信。很可能是来这儿之前遇到了一些挫折。但我们事事都围着他转,非要他纵论一切,是的,这就是一切的开始。我记得亲自出马劝他举办那首场独奏会。他真的是不愿意。不管怎样,那首场独奏会原本只是个小型活动,就在伯爵夫人家里举办。可就在约定日子的前两天,确定参加人数后,伯爵夫人不得不将地点换到了霍特曼美术馆。自那之后,克里斯托弗先生的独奏会——我们要求至少六个月一次——就在音乐厅举行,而这些独奏会年复一年地便成了我们的谈论热点。但他起初并不愿意,并不光光是那第一次。开头几年,还得我们劝他。然后,很自然地,喝彩声、掌声和拍马声起作用了,很快克里斯托弗先生就忘乎所以了。‘我在这儿成功了,’那时候很多人听到他这样说。‘我一到这儿就成功了。’您看,先生,我的意思是说,是我们逼迫他的。我现在的确为他感到可惜——虽说我敢说,我也许是这城里唯一为他感到可惜的人。您也注意到了吧,现在很多人都挺生他气的。我是很现实的,瑞德先生。你得心狠手辣才行啊。我们的城市危在旦夕,凄惨一片。反正总得从某个地方开始拨乱反正,从中心开始也未尝不可。我们必须心狠手辣,尽管我为他感到可惜,但我明白舍此别无他途。他以及他所代表的一切,现在必须被抛入我们历史的某个黑暗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