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一九五六年七月(第4/6页)

考虑再三,我认定,这最万无一失的时刻将是我白天在客厅里摆上午后茶点的那会儿。那时,法拉戴先生常常会从草坪上的短暂散步后归来,这时,他很少会全神贯注地读书或是写东西,他惯常在晚上读书、写东西。事实上,每当我把午后茶点端进客厅,法拉戴先生总是要把他一直在看的书或是杂志合上,然后起身站在窗前伸展一下双臂,似乎期待着和我谈点什么。

我到现在都坚信我对时机的判断是相当精明的,但事实上,结果却出乎我的意外,而这完全归因于我在另外一个方面的判断失误。具体地说,我并没有充分估计到这一事实:每天在那个时候,法拉戴先生所欣赏的是那种轻松愉快、诙谐幽默的谈话。倘若了解到这就是他的情调,倘若意识到在那种时候他总喜欢和我以逗乐的语气谈话,那么,在昨天下午我把茶点送去时,我当然应该聪明一些,压根儿就别提肯顿小姐。但你或许会理解,我本身就有一种禀性,在探问我的主人给予最慷慨的恩赐时,我又要暗示我的恳求是出于良好的职业动机。这样,在陈述我宁愿驱车去英格兰西部旅行的种种原因时,我本该援引西蒙斯夫人著作中所描绘的几处最诱人的细节,相反,我却犯了个错误,我向他郑重说明,达林顿府原先的一位女管家就居住在那个地区。我想,我当时肯定是在试图向法拉戴先生解释,我可以借此探求一种方案的可行性,而这种方案可能是我们目前管理这幢房子所碰到的细节问题的理想答案。也正是在我提及肯顿小姐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若要接着往下讲该有多么不恰当。我不仅不能肯定肯顿小姐是否有重新加入我们这儿雇员队伍的打算;而且,自从一年前我和法拉戴先生第一次初步交谈以来,我甚至不曾与他讨论过有关增加雇员的问题。

倘若响亮地宣告我对达林顿府未来的种种想法,那至少可以说是非常冒昧的。我怀疑我当时非常唐突地闭口不言,脸上露出了尴尬的神色。总而言之,法拉戴先生抓住了这个机会,他咧开嘴对着我笑,并略带沉思地说:

“我的,我的,史蒂文斯啊!一个女性朋友。还和你同样年纪。”

这是极为令人难堪的场面,达林顿勋爵还从没有置任何一位雇员于这样的境地的。当然,我并非对法拉戴先生有某种贬意。他毕竟是一位美国绅士,他的言谈举止比起英国人往往是大相径庭的。他并非有意要伤害我,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但是,你也肯定理解这样的场面对我来说又是多么的不自在。

“史蒂文斯,我还从未估计到你竟然是那种喜欢对女士献殷勤的男人。”他继续说道,“我想,这可以使你永葆青春。然而我还真不知道帮助你去进行如此暧昧的幽会对我来说是否恰当。”

很自然,我想立即并且毫不含混地否认我的主人强加于我的这种不实之辞,但我及时地察觉到,这样做就会中了法拉戴先生的圈套,而且局势也只会愈发变得令人难堪。于是,我只是继续尴尬地站在那儿,期待着我的主人允许我驱车旅行。

尽管这场面对我来说是那么尴尬,我却并不认为我理所当然地应该埋怨法拉戴先生,因为他绝不是那种刻薄的人;我敢肯定,他当时也仅仅是在享受那种善意取笑的乐趣,毋庸置疑,这在美国是雇主和雇员之间的一种亲密、友好的迹象,他们很是热衷于这类友情游戏。从公允的角度来看,那我应该指出,正是新雇主的这类逗趣才体现出了数月来我们之间的友谊然而我必须承认,至于对此应如何反应,我仍然毫无把握。事实上,在我刚开始隶属于法拉戴先生的那几天里,我曾有那么一两次被他所说的话弄得目瞪口呆。举个例子吧,有一次我认为有必要征询他的意见,倘若某位被邀请到府第的绅士想让自己的夫人陪伴,那该怎么办?

“倘若她真的要来,那我们只好求上帝保佑了。”法拉戴先生答道,“史蒂文斯,也许你可以尽量别让她打扰我们;也许你可以将她带出去,到摩根先生的农场四周随便哪一间牛棚那儿去。你就在那些干草堆里招待她吧!她或许与你恰好可以配对呢!”

我一时间无法揣摩我的主人究竟在说些什么。而后我终于意识到他是在开玩笑,我便尽量挤出不失体面的笑容来。然而,我现在仍怀疑,当时从我的表情中仍然能够依稀觉察出一丝困惑,虽然还不至于震惊。

不管怎么说,在以后的日子里,我逐渐学会了对我主人的这类言语不表示诧异。相反,每当我察觉到他的话中透出逗乐的语气,我都会恰如其分地保持微笑。但话又说回来,我从不能肯定在这种场合下我应该做些什么。或许他期望我开怀大笑,或许他的确是期望我本人以某种言辞作出反应。这最后的可能性已经让我这几个月来感到某种担忧,并且对这种可能的存在我仍然感到毫无把握。其理由是,这种做法在美国可能是值得称道的,因此,雇员应该提供有趣的逗弄,这被视为良好职业服务的重要组成部分。事实上,我记得“庄稼汉之纹章”酒吧的老板辛普森先生有一次说过,假如他是位美国酒吧侍者,为了履行他的顾客所企盼的职责,他将不会以那种亲密无间、异常殷勤的方式和我们聊天,取而代之的是,他会粗鲁地指明我们的恶习和弱点来攻击我们,大声呵斥我们为醉鬼,以及诸如此类龌龊的骂人话。我还记得,曾作为雷金纳德莫维斯爵士的贴身男仆访问过美国的雷恩先生几年前就说过:纽约出租车司机平常与乘客谈话的方式要是在伦敦重复几遍,某种程度上就会成为大声争吵,如果这个家伙还不至于双手被铐地押送进就近的警察局去的话,那么,我的主人很可能极其期望我以相仿的方式去回应他那种友善的调侃。倘若我没这样去做,他会将此视为粗心大意、有失体统。正如我刚才所说,这确实是件让我忧心忡忡的事。但是,我必须承认,这种调侃的活计并不是我感到非以热情去履行的职责。在这变迁的岁月里,调整自己的工作以适应按传统并不属于自己分内的职责,这完全是明智之举,但逗笑取乐却完全是另外一码事。首先,你怎样才能确信,在特定的场合,某种对类似调侃的应答才真正是对方所期待的呢?另外,当你说出一句调侃的话,结果却发现完全不妥,这种灾难的可能性人们不用思考也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