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这辈子都没从那么高那么远的地方看自己的村庄,这景象让他惊讶。面对午后雾气中的风景,他下意识地动着手指头,仿佛那是个东西,他一伸手就可以抓到。那位老太太刚才焦虑地看着他爬树,现在她仍然在树脚下,冲上面喊,让他不要再爬了。但埃德温没理睬,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了解树。武士命令他放哨,他就小心挑选了这棵榆树,他知道这棵树虽然病恹恹的,却蕴含着力量,会欢迎他。而且,这儿是观察那座桥的最佳地点,还能看到通向桥的那条山路,现在他能清楚地看到三名士兵在和骑马的人说话。骑马的人已经下了马,抓着焦躁不安的马的缰绳,正和士兵们激烈争论。

他了解树——而这棵榆树就像斯特法。把他扛走吧,丢到树林里烂掉。大一点的孩子们总是这么说斯特法。“没法干活的老瘸子不都该这样吗?”但埃德温看到的是斯特法的本来面目:一位老武士,身体里仍然隐藏着力量,见识甚至比长老们还要高。村子里只有斯特法见过战场——他的两条腿就是在战场上伤的——因此,反过来,斯特法也能够认出埃德温的本来面目。有些男孩子比他力气大,可能会把他按到地上、打他,并以此为乐。但只有埃德温拥有武士的灵魂,其他人没有。

“我观察过你,”老斯特法有一次对他说,“在暴风雨一样的拳头之下,你的眼睛仍然镇定,好像要记住每一拳。这样的眼睛,只有最好的武士冷漠地穿过激烈的战场时,我才见过。不久的将来,你会成为令人生畏的人物。”

现在,这已经开始了。这正在成为事实,就像斯特法预料的一样。

一阵大风吹过,树摇晃起来,埃德温换了一下手,抓住另一根树枝,再次努力回想早上发生的事情。他阿姨的脸扭曲变形,都认不出来了。她一直在尖叫着诅咒他,但艾弗长老没让她讲完,把她从谷仓门口推开,同时也挡住了埃德温的视线,让他看不见她。他阿姨对他一直不错,不过,就算她现在要诅咒他,他也不在乎。不久前,她还想让埃德温喊她“母亲”,可他从没喊过。因为他知道,他真正的母亲在路上。他真正的母亲不会那样冲他尖叫,还要艾弗长老把她拉走。今天早上,在谷仓里,他听到了真正的母亲的声音。

艾弗长老把他推了进去,里面漆黑一片,接着门关上了,他阿姨那张扭曲的脸——所有那些脸——都消失了。一开始,马车只是谷仓中央一团巨大的黑影。慢慢地,他看出了马车的形状,他伸出手,木头摸上去腐烂潮湿。外面,那些声音又开始叫嚷起来,然后又是噼里啪啦的声音,先零零散散,随后连续几声,伴随着木头破裂的声音,谷仓里似乎不那么黑了。

他知道,噪音是石头砸在薄板墙上发出来的,但他不予理会,注意力集中在面前的马车上。马车有多久没使用了?为什么歪歪倒倒地立在那里?如果没有用,为什么要保留在谷仓里呢?

这时候,他听见了她的声音:一开始很难辨别,因为外面很吵闹,还有石头砸墙的声音,但后来慢慢清晰起来。“这算不了什么,埃德温,”她说,“这算不了什么。你可以轻松地承受。”

“但是,长老们不一定能一直挡住他们,”他朝黑暗中说道。他的声音极低,一只手还在抚摸着马车的一侧。

“这算不了什么,埃德温。根本算不了什么。”

“石头可能会把这薄墙砸穿。”

“不要担心,埃德温。你难道不知道吗?石头是由你控制的。你看,你面前是什么?”

“一辆破烂的旧马车。”

“噢,这就对啦。围着马车走,埃德温。围着马车一圈一圈走,因为你是骡子,系在大转轮上。一圈一圈走,埃德温。你转,大转轮才会转,你转,石头才会不停地来。一圈一圈围着马车转,埃德温。一圈一圈围着马车转。”

“为什么我要转轮子呢,母亲?”就在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脚已经开始围着马车走了。

“因为你是骡子,埃德温。一圈一圈转吧。你听到了那尖锐的破裂声。你不转轮子,那声音就无法继续。转啊,埃德温,一圈一圈转。围着马车一圈一圈转。”

于是他听从她的命令,手放在马车挡板的上方,双手交替,以保持冲劲。他就这样转了多少圈?一百?两百?他不停地看到,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神秘的土堆;另一个角落里,窄窄一线阳光落在谷仓的地板上,有一只死乌鸦侧身躺着,羽毛仍旧完好。在微弱的光亮中,这两个东西——土堆和死乌鸦——也一圈一圈地转。有一次,他大声问道:“我阿姨真的诅咒我了吗?”但没有回答,他想母亲是不是已经走了。可随后她的声音又回来了:“尽你的职责,埃德温。你是骡子。不要停。你控制着一切。如果你停下来,那些声音也会停。那为什么要害怕它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