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轻平原(第4/13页)

我就投宿在这个“道之奥”最深处的极地,过了一夜。第二天,仍然没有开船的迹象,只得沿着前一天的来时路走回了三厩,在三厩吃过午饭,再搭上巴士直接回到位于蟹田的N君家。实际走过一遭,发现津轻其实不如想象中那么小。两天之后,我搭乘中午的定期轮班离开了蟹田,在下午三点到达青森港,再换搭奥羽线火车前往川部,于川部改坐五能线火车,五点前后到达了五所川原,立刻换乘班次沿着津轻铁道穿过津轻平原北上。等我终于到达出生地金木町的时候,暮色已轻轻披笼下来了。实际上,蟹田与金木相隔的距离,只是四角形的其中一边而已,麻烦在于其间有梵珠山脉的阻挡,且山里根本没有像样的路可走,我只得沿着四角形的其他三边绕了个大圈子,这才总算到家了。一回到金木町的老家,我首先进了佛堂 (58) ,大嫂随后过来,把佛堂的隔扇全都敞开。我望着佛龛上父母的相片良久,恭恭敬敬地伏身行礼。然后,我才退到称为“常居”的里屋起居室,向大嫂正式请安。

“什么时候从东京出发的?”大嫂问道。

我在离开东京的几天前,曾给大嫂寄了一张明信片,告诉她我这次想游历津轻,会顺道回金木町为父母上坟,届时有请关照。

“大概一个星期前。我在东海岸耽搁了几天,给蟹田的N君添了不少麻烦。”

大嫂应该也认识N君。

“是吗?这边明信片已经到了,人却迟迟没到,也不懂是怎么回事,家里担心得很。阳子和小光盼了好几天,每天还轮班去车站等着接你呢!等到最后,其中一个气得骂人了,说就算来了也不睬你了。”

阳子是我大哥的长女,约莫半年前嫁去弘前附近一个地主家,听说不时和新郎跑回金木町的老家玩,这次也是两人一起回来的。小光则是我们大姐的小女儿,是个乖巧女孩,还没出嫁,常来金木町老家这边帮忙。大嫂才说完,这两个侄女和外甥女就手勾着手,结伴走出来,嘿嘿嘿地笑得顽皮又逗趣,向我这个没个样子的酒鬼叔叔兼舅舅问好。阳子的样子还像个大学生,看不出已经嫁为人妻了。

“这身衣服好怪啊!”她们一看到我的穿着,马上笑了。

“傻瓜!东京正流行呢!”

我那高寿八十八的外祖母,也挽着大嫂的手出来了。

“你回来了!好好好,终于回来了啊!”她的声音十分洪亮,老当益壮,但看起来还是衰老了些。

“晚饭……”大嫂问我,“你想在一楼这边吃吗?其他人都在二楼就是了。”

大哥和二哥陪着阳子的夫婿,已经在二楼喝起来了。

我有些犹豫,不晓得面对两位哥哥时该如何拿捏分寸。兄弟礼仪的亲疏程度该怎么衡量?谈话只能点到为止,还是可以畅所欲言?

“如果不会添大嫂的麻烦,就到二楼吧!”我心想,如果自己一个在这里喝啤酒,好像故作清高,太不合群了。

“想在哪边都无所谓呀!”大嫂笑着说,顺道吩咐小光她们,“那就把饭菜送上二楼吧!”

我没脱下夹克外套,直接上了二楼。哥哥他们在装了金色隔扇的最高级传统客厅里静静地喝酒。我慌忙进去,先向侄女婿打招呼:“我是修治,幸会。”再向大哥和二哥为久疏问安致歉。大哥和二哥都只轻轻点头,“哦”的一声算是回应。这是我家的一贯作风,不对,或许该说是津轻的作风吧,我已经习惯了,不会把这事搁在心上,径自吃起饭来,默默地喝了小光和大嫂为我斟上的酒。侄女婿倚着壁龛的柱子 (59) 而坐,面色已是红通通的了。哥哥们从前的酒量都很强,近来却明显地变小了,十分绅士地互相让酒:“来,再喝一杯吧!”“不,我不行了,还是您多喝一点吧!”前两天才刚在外滨恣意狂饮的我,顿时觉得自己仿佛到了龙宫还是桃花源似的,对哥哥们和我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相当错愕,愈发感到紧张了。

“螃蟹要什么时候吃?等一下吗?”大嫂小声问了我。我带了一些蟹田的螃蟹特产回来。

“呃……”我有些犹豫。螃蟹毕竟是乡下土产,恐怕会把上流的宴席弄得粗俗,也许大嫂的考虑和我一样。

“螃蟹?”耳尖的大哥听到了大嫂和我的交谈,“没关系啊,端上来!餐巾也一块儿拿来。”

今晚可能是因为有自家女婿在场,大哥显得特别高兴。

螃蟹上桌了。

“你也来尝尝吧!”大哥向自家女婿招呼道,并且率先剥开了蟹壳。

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恕我冒昧,请问您是哪位呢?”这位侄女婿露出纯真的笑容,朝我问道。

我先是心头一凛,旋即想到也难怪他不认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