蟹田(第2/9页)

N君读中学时曾来过我金木町的家里玩,到了东京之后,他也常去我那个住户冢的小哥哥家坐坐,更在我这个哥哥二十七岁过世时,特意请假前来帮忙,我的至亲都非常感激他。后来,N君不得不回乡继承老家的碾米厂。可即使在接下家业之后,他那具有特殊吸引力的人望依然深受镇上年轻人的信赖,因此在两三年前选上了蟹田的町议员,还兼任青年团的分团长、某某协会的干事等各种社会服务工作,现在已经成为蟹田町不可或缺的一号人物。那天晚上,有两三个亦是当地头面人物的年轻人,相偕来到N君家喝酒。看来,N君确实颇受欢迎,俨然是当地的大红人。

芭蕉俳圣 (10) 传世的云游戒律 (11) 当中有一条:“不可贪杯豪饮,纵令赴宴应酬难以推辞,仍须止于微醺,严禁大醉生乱。”然而,那部《论语》中也有一句是“唯酒无量,不及乱” (12) ,依我的理解,意思是:喝多少酒都无妨,只要避免酒后失态。所以我甘冒不韪,并未遵从芭蕉俳圣的戒律。这下恰好顺理成章,因为只要不至于烂醉失态就可以了。我的酒量应当比松尾芭蕉强上几倍,况且也不是那种在别人家做客,还会喝到烂醉如泥的蠢蛋。正所谓“此时无一盏,何以叙平生” (13) 。于是,我开始尽情地酒到杯干。此外,芭蕉俳圣的云游戒律里头好像还有一条:“除吟作俳谐 (14) ,严禁杂谈,倘论及杂谈,不若闭目养神。”这道戒律我也没能遵守。

在我们凡夫俗子的眼里,我怀疑芭蕉俳圣的云游根本是为了宣传自己的门派而到外地出差的。他每到一处就举办俳宴,简直像是为了设立芭蕉门派的分部才巡游的。假如是一位门徒如云的俳谐讲师,想规定弟子只能谈俳论谐,若是聊起闲话不如去打盹云云,自然悉听尊便;可我的旅行既不想建立什么太宰门派分部,N君也不是为了听我的文学讲座才设宴款待的,更何况那天晚上来N君家做客的头面人物,也仅是因为我与N君为多年好友而同样当我是朋友看待,所以才来同席作陪敬酒,如果我还正经八百地把文学的本质翻来倒去讲个不停,一听他们聊起闲事便倚在壁龛的柱子上打起盹儿来,恐怕也不是什么像样的举措。

我那天晚上关于文学的事一个字也没提,甚至没用东京腔,而是刻意用纯正的津轻腔说话,话题也全围绕着日常琐事和世俗杂谈打转。那个晚上的我,是以津轻津岛家的“叔父糟”身份和他们把酒言欢的(津岛修治是我出生时登记的户籍名字,“叔父糟”是本地对家中男丁老三、老四的特殊昵称),而且我那股认真劲儿,肯定会让某个同席喝酒的人暗自嘀咕:用不着这般费心吧。我心底其实隐约有个想法,希望能通过这趟旅程,让我重拾那个津岛“叔父糟”的身份。这个盼望来自于我当都市人时感到了不安,因而渴望能重新回到那个当津轻人的我。换句话说,我为了弄清楚到底津轻人的本质是什么,这才踏上了这趟旅途;我为了探求何谓纯正的津轻人,以作为我人生的榜样,而来到了津轻。然后,我不费吹灰之力便发现那样的人随处可见。

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某个人有哪些值得效法之处。区区一介乞丐装束的贫穷旅人,没有资格做出那种狂妄自大的评判。再没有比那更失礼的事了。我更不是从每个人的言行举止,或者由对我的款待当中发现了令人佩服的优点。我可没有带着一双如侦探般随时警戒的目光来旅行,相反地,总是蔫着脑袋望着自己的脚下走路。然而,我的耳畔却时常传来低声嚅嗫,告诉我命定的归途,而我也深信不疑。我所谓的发现,就是这种没有理由,也没有形式,极度主观的东西。我其实并不在意谁怎么了、谁又讲了什么,那都是理所当然的事,哪轮得到我这样的人置喙呢?总之一句话,我眼里看到的并不是现实。“所谓的现实,应是要使人感受它的存在,而不是强迫人家相信它。”这段神秘的话,我在旅行手札里写过两遍。

我原想谨言慎行,结果仍是抒发了蹩脚的感慨。我的思维乱成一团,多半时候连自己都不懂自己在说什么,甚至还会撒谎,所以我很讨厌剖析自己的心情,总觉得那是显而易见的拙劣伪装,直教我羞于见人。我明知道事后肯定会懊悔不已,可一兴奋起来仍不惜“鞭挞钝舌”,噘起嘴来叨叨不休、语无伦次,致使听者不但瞧不起我,甚至不由得心生矜悯。这恐怕也是我宿命里的一种悲哀。

所幸,我在那个夜晚非但没有抒发蹩脚的感慨,更违背了芭蕉俳圣的遗训,并未闭目养神,而是欣赏着眼前那座最喜欢的螃蟹小山,和大家畅聊天南地北,一路喝到了深夜。N君那位娇小干练的夫人见我始终只拿眼欣赏桌上的螃蟹小山却迟迟不动手,猜我一定是嫌剥蟹壳太费事,于是利索地亲手为我剥蟹,再把白晳肥美的蟹肉盛回原来的蟹壳里,宛如一种叫作水果什么的,就是那种保有水果原来形状、香气扑鼻的甘凉冻糕 (15) ,就这么忙着一只接一只地张罗给我吃。我想,这些仿佛刚摘下来的果实般新鲜清甜的螃蟹,应该都是今天早上刚从蟹田海边捕上岸来的。我并不介意打破粗茶淡饭的自我戒律,一连吃了三四只。这一晚,夫人给每位来客都送上了佳肴,连本地人都对这顿丰盛的饭菜连声赞叹。当那些头面人物离开之后,我与N君便从内厅换到了起居室,继续举杯对饮。这在津轻叫作“续席”,或许津轻腔读起来略有差异,总之就是家有喜事时,等到盈门贺客都回去了以后,剩下几个自家人就着没吃完的饭菜聚在一起同欢。N君的酒量比我还好,因此谁都不会酒后失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