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灯笼 (1)(第2/14页)

幺弟,十八岁,今年刚进一高 (7) ,念的是理科甲组。进了高等学校后,他的态度骤变。看在兄姐眼里,觉得很可笑。不过这个幺弟却一本正经,家里任何琐碎纠纷,他都要出面插手,又没有人拜托他,他却依旧“深思熟虑地”妄行审判,搞得全家人都吃不消,对这个幺弟敬而远之。幺弟对此相当不满。大姐不忍见他闷闷不乐,做了一首和歌给他,意思是独自假装成熟模样,却没人把他视作成人,委实可怜。以这首和歌安慰了幺弟怀才不遇的落寞。因为他长得像小熊般可爱,兄姐们过于溺爱,也使得他有些轻狂。他爱读侦探小说,也常常独自在房里玩变装游戏。说要学习外文,买了柯南·道尔的英日对照小说回来,却只读日文部分。他还自认为在兄弟姐妹里,真正关心家里的只有自己,暗自感到悲壮。

以上是这篇小说的开头,然后用一些小事件展开剧情,形成整篇小说的结构。然而前面也提过,这原本就是一篇无聊的作品。说到我的钟爱,比起作品本身,我更钟爱作品中的家庭。我喜欢这个家庭,而这个家庭也确实存在,因此这篇小说是描写已故入江新之助的遗族,然而内容未必如实叙述。说得夸张一点,我自己说来也有些惊慌,其实我是将诗与事实以外的东西,适度加以整理叙述。有些地方,甚至夹杂着肆意杜撰,但整体上算是描写了入江家的情况。纵使有“一毛”的差异,但有“九牛”算是真实。在这篇小说里,我原本只写那五个兄弟姐妹与慈祥聪明的母亲,关于祖父及祖母的事,基于作品结构之故,纵使百般失礼也只能割爱。这确实是不当的处置。既然写的是入江家,却排除了祖父母,再怎么说都完整性不足。因此,现在我想谈谈这两个人。在那之前,我必须声明一件事,接下来我谈的所有事情,并非入江家现在的样貌,而是四年前我写这篇小说时入江家的氛围。现在的入江家已有些不同,有人结婚了,甚至有人过世了。与四年前相比,气氛也显得有些灰暗。现在我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无拘无束地去入江家玩。因为那五个兄弟姐妹,还有我,大家都长大成人,变得彬彬有礼、疏离冷淡,也就是所谓“社会人士”的模样,即使偶尔见了面,也变得索然无趣。坦白说,我对现在的入江家不太感兴趣。要写的话,我想写四年前的入江家。因此,我所叙述的也是四年前入江家的样貌。现在已稍微不同往昔。说完这点声明,接着来谈谈四年前的祖父——他似乎整天无所事事都在玩。倘若入江家有非比寻常的浪漫血统,可能来自这位祖父。他已年过八旬,每天都好像有什么事,从曲町的自家后门溜出去,动作十分敏捷。这位祖父于壮年时期,曾在横滨经营规模颇大的贸易公司。他儿子新之助刚进美术学校时,他不仅丝毫不反对,反而向周遭的人夸耀。他就是如此气度恢宏的豪杰。纵使退休后,他也在家里待不住,总是趁家人不注意,一溜烟就从后门溜出去。快步走了两三百米,回头确定家人没有跟上来,便从怀里掏出鸭舌帽戴在后脑勺,帽檐微微朝上。这是一顶帅气的格纹猎帽,虽然很旧了,但不戴这顶帽子就没有散步的感觉,因此他已经戴了四十年。戴上这顶帽子去银座,走进资生堂餐厅,点一杯巧克力,便在那里耗上一两个小时。东张西望,环顾四周,若看到以前商场上的朋友带年轻艺伎来,他绝不放过,立刻大声叫唤,硬要人家坐到他这桌来,然后气定神闲地出言挖苦。这是他难以压抑的乐趣。回家时,一定会为家人带点小礼物。毕竟有些心虚。

最近,他又开始明显地讨好家人,发明了勋章。他在墨西哥银币上钻孔,然后用红丝线穿过洞孔,做成一枚勋章,将这个勋章颁赠给一周内对家里最有贡献的人。但家人都不太想要这枚勋章。因为得到这枚勋章后,接下来一星期,在家时一定要把勋章挂在胸前,大家都觉得很为难。母亲很孝顺公公,因此获赠这枚勋章。虽然母亲拿到时也露出感激之意,却也只挂在腰带上,而且是挑最不起眼的地方。这枚勋章是祖父晚酌时,由于母亲多给了他一瓶啤酒,不容分说地当场被迫收下。长子的个性拘谨正经,偶尔陪祖父去看戏被视为有功,便无意中获得勋章,他也能满不在乎,乖乖地在胸前挂上一星期。长女和次男都对勋章避之唯恐不及。长女坚称自己没资格拿这枚勋章,机巧地逃掉了。次男将勋章收进自己的抽屉里,甚至谎称遗失。祖父立即看出次男在说谎,命令次女去搜索次男的房间。次女运气不佳,竟找到了勋章,接下来变成次女获赠勋章。祖父特别偏爱这个次女,纵使她是全家最高傲自大的人,也没有丝毫功劳,但祖父依然动不动就颁勋章给她。次女拿到勋章大多放在钱包里,但祖父也不计较,只给次女这项特权,说不挂在胸前也无所谓。全家大小只有幺弟想得到这枚勋章。即便如此,当他把勋章挂在胸前时,也感到难为情、忐忑不安,但若勋章被取下来交给别人时,他又感到些许落寞。有一次,他甚至趁次女不在,偷偷溜进她的房间找出钱包,眷恋地望着里面的勋章。祖母从未获颁这枚勋章,因为她打从一开始便断然拒绝,是个非常干脆利落的人。她说这种东西太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