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那不是我的发条橙(第3/4页)

当克莱里奇饭店的接待人员认可了利亚娜是我的妻子,而不是一个讲意大利语的保姆,他们给我们一间阿拉伯石油酋长的套房,把我吓坏了:我担心我必须为这部电影卖苦力;电影公司可不允许不劳而获。利亚娜、德博拉·罗杰斯注和我来到一间“索霍”放映室,后面坐着库布里克,听完沃尔特·卡洛斯电子乐版的亨利·珀塞尔为玛丽女王作的哀乐,电影便开幕了。十分钟后,德博拉说她受不了想出去;十一分钟后,利亚娜也这样说。我把她们都拉回座位;面对这些高度渲染的攻击镜头,她们再愤怒也不好对库布里克失礼。我们把电影看完,但结局并不是我1962年在伦敦出版的那本书的结局:库布里克参考的是美国的删节本,电影以一个逼真呈现的幻想作为结局,这个结局出自美国版的最后一章,也就是另一版的倒数第二章。亚历克斯,这个恶棍男主角,本来被调节得厌恶暴力,如今条件反射失效,他正在跟一个赤身女子扭斗,围观的人穿着赛马服,都在小心翼翼地鼓掌。亚历克斯沾沾自喜的画外音:“我真的痊愈了。”为自由意志的辩护成了犯罪冲动的洋洋自得。这本书的英国版写了亚历克斯长大,并且抛弃了暴力,将它称作孩子气的玩偶;库布里克承认他没见过这个版本:这个美国人,尽管他住在英国,只参考了美国人被允许看到的唯一的版本。我诅咒诺顿公司的埃里克·斯温森。

这部电影现在公映了,保守派认为它拍得如此才华横溢,这使它更加危险。电影的才华不可否认,有些亮点是导演对小说中文字游戏的回应。镜头在表演,时而放慢,时而加快;当亚历克斯从窗户跳下,为了展现他自杀未遂的一幕,一部摄像机也被从窗户扔出来——一千镑的机器一下子就报废了。针对它的可怕的主题——个人的暴力比国家的暴力更可取——议会中颇有质疑,电影被强烈要求禁映。当志得意满的艺术家库布里克在他位于布汉伍德的府宅里剪指甲的时候,事情都落到我头上:向媒体解释这部电影,还有那部几乎被遗忘的书,究竟讲了些什么,作些“自由意志”的说教,确认其中的天主教元素。天主教媒体有些不快。我对《标准晚报》说,这本书的构思源于几个美国流氓对我妻子的攻击,这件事被卖报人写在海报上:发条橙流氓攻击了我的妻子。莫里斯·埃德尔曼议员,一位老朋友,在同一份报纸上抨击这部影片,我只得打电话回应他。我搞不清自己在为谁辩护——那本被称为“淫秽惊悚的小书”的小说,还是那部库布里克一直缄口不谈的电影。我认识到(这不是第一次了)即使是一本惊悚小说,它能造成的影响跟电影相比也是微乎其微。库布里克的成就彻底将我的掩盖,而我却要为所谓的给青少年造成恶毒影响负责。

的确有种影响无法以恶毒一概而论,那就是《发条橙》中的音乐内容,它不仅是一种情绪的刺激,而且本身就是一种角色。如果能说服热衷流行乐的青少年去谛听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即使是穆格电子乐版——那么鉴于这种艺术的提升,某些人的中伤之辞应该有所收敛吧。但是这部电影,也许这本书也是,似乎否认了这种维多利亚时代观念中的伟大音乐与高尚品德的联系。当时依然到处有音乐理论学者宣称贝多芬让人看到神的显现。亚历克斯在第九交响曲的谐谑曲中看到的东西却截然相反:基督的圣像在游行队伍中,画中的基督在行一个共产主义者的致礼。音乐还是那样的音乐,但伦敦到处可见的《发条橙》唱片的封面上只能看到暴力。

我去库布里克家吃饭,在他家里,我首先看到的是他的看门狗,然后是他女儿,她现在已经长大了,当初她曾在《2001太空漫游》中扮演一个口齿不清的婴孩,后来又在《光荣之路》的结尾扮演一个曾做过德国歌女的可爱的妻子。我也感到了库布里克对音乐的重视。当亚历克斯·诺思正为《2001太空漫游》赶写音乐写到崩溃时,库布里克已经决定在现成的交响曲中选择配乐了。库布里克为他的追随者们作了个坏榜样。比如说,约翰·布尔曼的《王者之剑》的配乐就选自《特里斯坦和伊索尔德》和《众神的黄昏》,音乐中的非亚瑟王时代的元素显得很突兀。不过库布里克经常能找到恰当的配乐。我在他的钢琴上给他演示《欢乐颂》和《雨中曲》(亚历克斯在殴打他计划强暴的那个女人的丈夫时唱的就是此曲)之间存在着可接受的对位,但他并不在意。他给予我的有价值的东西是我下一部小说的构思。这都是关于音乐的。

有段时间我曾经想着写一部摄政时代风格的小说,某种对简·奥斯丁的戏仿,它应该仿照莫扎特交响曲的形式。小说将分为四个乐章——一章快板,一章行板,一章小步舞曲和三重唱,然后是急速的终曲——故事情节依循的也是交响乐的形式,而不是心理的可能性。所以,在第一乐章,一场乡间别墅舞会上,人物在展示部出场,又在发展部卷入暴力的幻想曲,然后在再现部复归其本来面目。其中有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原样重复可以在音乐中存在,但在叙述性的文字中就行不通了。这个问题可以通过采用非照搬原样的重复来解决——人物的行为借助别样的文体加以再现,或者有新的举动,但其行事风格能让人想起(通过韵律和意象)前文讲过的事情。这个方案显示出这样的困难,并且很可能可读性不好,所以我把它丢在了抽屉里。和库布里克一起讨论叙事技巧的时候,我向他谈及此事,他给的建议是我本应想到的——那就是,模仿本身包含叙事联想的交响曲。他指的是贝多芬降E调第三交响曲《英雄》,这个“英雄”一开始是拿破仑,到后来他可以代表任何一位伟大的军事英雄。叙事联想在哪里?第一乐章明显地表现了斗争和胜利,第二乐章是关于一场盛大的公共葬礼,而在第三、四乐章中,英雄被提升至神话的高度——一个关于普罗米修斯的特别的神话,贝多芬在他的芭蕾舞曲《普罗米修斯》中有详尽的演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