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那不是我的发条橙(第2/4页)

最后我造出了大约200个词。书是关于洗脑的,那么最好书的文字本身就是洗脑工具。要给读者洗脑,让他学一点俄语。这部小说就是要实验一下语言操控,其中的外来语可以慢慢通过语境了解含义:任何出版商要求加词汇表,我都会断然拒绝。词汇表会对语言操控造成干扰,破坏洗脑的效果。创造新韵律,挖掘老韵律(主要是从钦定版《圣经》中挖掘),用在这种拼凑的怪话上,这做起来非常有趣。到我们踏上亚历山大·拉季谢夫号这艘波罗的海航线上装备精良的轮船准备向蒂尔伯里进发时,小说已经快完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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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2年5月,《发条橙》面世了……英国没有一个评论家喜欢它,《泰晤士报文学副刊》说它是:“黏糊糊的空话……肚子空空的腐朽的产物。”下半年,《发条橙》由W.W.诺顿公司在纽约出版。诺顿的副总裁埃里克·斯温森坚持要删掉本书的最后一章。我不得不同意删改,因为我需要这笔预付金,但我并不情愿。这部作品我是精心布局的。全书分为三部,每部七章,总的章数在传统数字观念中象征人的成熟。我的年轻叙事者,这个爱听音乐的恶棍亚历克斯在故事最后终于长大成人,将暴力当作孩子气的玩具抛弃了。这就是末章的主题,是它让这作品成为一部虽然简短但却真实的小说。然而斯温森想要的只是政府通过人为调节带来的可逆的变化。他想让亚历克斯成为一个寓言人物,而不是小说人物。第二十章末尾,亚历克斯说“我真的痊愈了”,他又重饮恶的欢乐。因此,我这部小说的美国版和欧洲版在本质上是不同的。美国流行小说的粗鲁传统将所谓的英式温和驱逐了。

尽管读的可以说是一本不同的书,美国评论家似乎比英国同行更能理解我的用心。《时代》周刊说:“本书也许看似一本淫秽惊悚的小书,但伯吉斯用英语写了一部珍品——一部哲理小说。这一点也许会被忽视,因为小说主人公说的都是纳查奇语,以便给予他应有的特殊身份——半人半非人。这个‘垮掉的一代’的斯塔夫罗金的朝圣之路是一篇严肃而成功的道德随笔。伯吉斯直截了当地认为作为恶人的亚历克斯比作为一个善良的僵尸的亚历克斯更像是一个人。机械社会的发条决不能冒充道德选择的有机生命。如果恶不能被接受为一种可能性,那么善就是无意义的。”

在美国获得理解让人欣慰,在自己的国家却被误读则让人羞愧。美国批评家们使我不得不认真对待自己的作品,思考这部小说中蕴含的道德观是否合理。我自小接受天主教的教育(这部书也更多的是天主教和犹太教的,而非新教的),自然而然地认为人性应当由其胜任圣奥古斯丁的自由意志注的程度来定义,而假若没有道德的两极对立,就不存在道德选择。我感觉它会是一部危险的书,因为它将善,或者至少是无害,呈现为某种对我的主人公未来的成人生活而言是遥远和抽象的东西,而却把暴力描述为欢乐的酒神赞歌。不过暴力不能不加以表现,因为如果故事一开始我就把亚历克斯推上被告席,给他加上归纳为司法辞令的罪名,这样的话,即使是最随和的老处女读者也会理所当然地抱怨我偷工减料。小说就是要处理具体和个别的事物,哪怕是亨利·詹姆斯的小说,于是展现少年暴力这一罪过对我来说便不可或缺了。但是,我自己下笔时的那种兴奋让我感到恶心,奥登说得对,小说家必须与污秽同流合污。

我曾与乔治·德怀尔在其利兹主教辖区探讨小说家的道德责任问题。我被邀请参加《约克郡邮报》组织的文学午餐会,乔治在餐会上带领大家作了饭前祷告。乔治硕士论文做的是波德莱尔,他对《恶之花》了如指掌。文学,即便是这种走俏于文学午餐会的文学,都是这个堕落的世界的一面,它的使命便是澄清堕落的本质。一部小说的主人公犯了罪或是不道德,如果给有思想的读者读,他也能由恐惧得到陶冶,让自己远离自身的罪恶之根。而对于没有思想的读者,它什么作用也不会发生。迷失了本性的文学固然会诱发恶行,但那不是文学的错。《圣经》也曾让纽约的一个杀手受到启发,用孩童祭祀他的邪主;杀人犯黑格,他杀掉女人,然后喝她们的血,就是因为沉迷于圣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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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1年秋天,利亚娜注和我应华纳兄弟公司的要求来到伦敦,下榻克莱里奇饭店,准备参加斯坦利·库布里克电影《发条橙》的一个内部预映。

我对库布里克的作品很熟悉,而且很钦慕。《光荣之路》当时在法国还没有公映,它是对战争的残酷性的一个简洁的隐喻,在这部电影里,法国人比德国人表现得更加凶残。《奇爱博士》便是对我们都期待的核毁灭的一种尖刻讽刺。库布里克通过这种点缀着蘑菇云的独幕剧把握到一种真实的受虐心理:惧怕某种东西,同时又暗中期待它。不过,我感觉他高估了彼得·赛勒斯的演技,让他在这部力作中同时扮演三种大相径庭的角色,以致模糊了强迫性技术崇拜的讽刺性。《洛丽塔》不会成为佳作,不仅因为詹姆斯·梅森和赛勒斯的角色分配有问题,而且因为库布里克并没有找到与纳博科夫文学的奢放风格相匹配的电影手法。我知道,纳博科夫被退过稿;况且,我自己的《发条橙》的全部手稿也被退过。于是我担心那曾经害了电影《洛丽塔》的删减至只剩情节骨架的手法会把电影《发条橙》拍成一部可有可无的色情片。这两部书的作者的意图都在于突出语言,而非性和暴力;然而,电影不是词语构成的。看了《2001太空漫游》,我期待一种对视觉未来主义的专业尝试。小说《发条橙》的背景设置在一个年代不详的未来,或许已经成为过去了;库布里克有机会创造一个幻想的未来,通过布景增加逼真度,它可以对当下生活产生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