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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焚烧报纸和杂志,一直烧到夜深。我们忘了吃晚饭。西尔维三番五次走出火光,几分钟后抱着一堆要烧的东西重新现身。我们俩开始感觉四周全是指骨镇的人,即使不围观,也肯定知晓我们做的一切。若听任我自便,我会在这众目睽睽下退缩。我会待在屋里,蒙着被子,用手电筒看书,只有为了沃登面包和电池才会冒险出去。可西尔维用登台的口吻和大张旗鼓的举动回应她的观众。她反复念叨:“我搞不懂我们为什么没早几个月就这么做。”声音洪亮,仿佛以为有听众在火光的另一边,在苹果树丛里。对于她臆想中人们可能会与优良品质联系起来的每一件事,西尔维都煞费苦心,竭尽全力。那晚,我们把收集的所有报纸和杂志全烧了,还有肥皂的包装盒、鞋盒、历书、西尔斯百货公司的邮购目录和电话簿,包括最近的几本。西尔维烧了《并非陌生人》。“那不是你该读的东西,”她说,“我不知道屋里怎么会有这本书!”这是意在打动果园里的法官大人,所以我没有告诉她那是图书馆的书。

我喜爱注视这一波接一波的狂热和生气——火光里的西尔维满脸通红,把她囤积的一切拨弄到火势最旺的地方,甚至包括那本有泰姬陵折页图片的《国家地理》。“我们要买点衣服,”她说,“我们要让你穿得十分优雅得体。也许套裙可以。反正你上教堂时肯定需要。我们还要给你烫个头发。等你打扮好了,会给人留下良好的印象。你真的可以,露西。”她隔着火堆冲我微笑。我开始幻想西尔维和我在听证会过后也许还能继续在一起。我开始预期改过自新的决心也许会被误当做改过自新本身,不是因为西尔维有任何本事诓骗大家,而是因为她想保住我们这个家的渴切也许会说服他们,让他们相信这个家不该受到侵犯。说不定西尔维和我会戴着筒状女帽,艰难地踏雪去教堂。我们会坐在最后一排长椅上,离门最近,西尔维会侧身,让腿可以伸直。在布道中间,她会卷拢节目单,轻哼“神啊,神啊,神啊”,用手套捂着打哈欠。无疑她也会定期参加家长教师会的活动,持之以恒,为人称道。她已函购了种子,等到春天,可以在屋子周围搭建花坛,她也在厨房挂上了新的黄窗帘。那些天她不断想方设法,让我们的生活符合别人的期许,或符合她臆测中人们可能的期许,她果断坚决,有时那像看到了希望。“我为感恩节订购了一只火鸡。我想我们可以邀请露西尔,还有罗伊斯老师。”此时火已转成一堆阴燃的纸灰。西尔维往里丢入一根枯枝,击中时发出“呼哧!”的气声,把余烬送到空中,像羽毛般飞舞。我用眼角的余光看见黑影在轻快地跳动。

“我们该进去了,”我说,“外面很冷。”

“嗯,”西尔维说,“你进去,我在灰上盖点土。”借着疏落的月光和火光,她走向棚屋,从靠在墙上、尖头已锈蚀的铁铲里拿了一把。我驻足门旁,看她往余烬里添加泥土——每加一铲,密密麻麻的火星和光点蹿入空中。西尔维浑身闪亮,黑影从躲藏的树后跳出来,围着她。又加了几铲土后,飞起的火星子少了,西尔维站在比先前暗淡的光里。又加了一铲,围着西尔维和果园的火光被扑灭了。我坐到西尔维房间门外的台阶上。西尔维没有动。我没有听见她动。我等着看她会静止多久。我料想黑暗也许把西尔维变回原来的她,她也许又会消失,以进一步教育我,或教育她自己。可结果她把铁铲立在地上。我能听见铲刃插入土里时的摩擦声,我听见她在外套下摆上擦拭双手——一个每次表示任务完成、目的已达的动作。她朝坐在台阶上的我走来。由于月亮在房子的背面,我位于暗处。我猜她兴许看不见我,遂滑向一侧,从台阶边缘溜了下去。她经过时外套差点擦到我。我听见她在厨房里喊“露西!露西!”,接着听见她上楼的脚步声。我跑进果园,这样,当她想到张望窗外时,我可以隐蔽得很好。可我为什么跑进果园,蹲在黑影里,用手捂着嘴,掩住自己沉重的呼吸声?我听见她喊着露西、露西、露西,寻遍屋子的每个角落,一边走一边打开每盏灯。然后她回到屋外的台阶上,用疾呼、亲昵、责备的低语喊出“露西!”。当然,她不可能在深更半夜满果园、满山野地呼唤我。整个指骨镇都会知道。尖厉粗嘎的笑声从我嘴里冒出来,我丝毫抑制不住。西尔维也哈哈大笑。“进来吧,”她哄道,“进来,里面暖和。我有好吃的东西给你。”我在树丛中一步步后退,她跟着我,想必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或我急促的呼吸,因为不管我走到哪儿,她似乎都知道。“进来,进来吧,里面暖和。”家矗立在果园的另一端,灯点亮了每扇窗。它看上去庞大、陌生、受到牵制,像一艘搁浅的船——一件在园子里找到的奇想之物。我无法想象走进去的情景。曾有一个小女孩,夜晚在果园里漫步。她来到一座自己以前从未见过的房子旁,里面灯火通明,透过任何一扇窗都能看见稀奇古怪的饰品和异常舒适的生活用具。一扇门开着,她走了进去。故事也许是这样,一个十分忧伤的故事。她的头发和天空一样黑,长长地拖曳在身后,如风拂过草地……她的手指黑如夜空,分外灵巧纤细,只给人冰凉的感觉,好像雨滴……她的脚步悄然无声,人们甚至连认为自己听见了都感到惊讶……齐集的亮光把她转化成一个凡人小孩。她站在明亮的窗旁时,会发现世界消失了,果园不见了,她的母亲、外祖母和姨妈都不见了。和诺亚的妻子在雨下到第十或第十五个晚上时一样,她会站在窗口,意识到这个世界真的陷落了。外面的人将对她知之甚微,真遗憾,她变了。以前,空气是她的肉身,赤裸是她的衣衫,寒意是她披覆的斗篷,她的骨头只是纤纤之物,宛如冰条。她出于偏爱而出没在果园,可她能走入湖中而不激起一丝涟漪、不排走一滴水,能像热气一样无形无踪地在空中翱翔。如今,和自己的同类失散后,她差点把他们遗忘,她会用粗劣的食物喂养自己粗陋的肉身,近乎心满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