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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死后,几个女儿围着她打转,留意她的一举一动,满屋子跟着她,挡住她的去路。那年冬天,莫莉十六岁;我的母亲海伦十五岁;西尔维十三岁。母亲坐下缝补东西时,她们会坐在地上围着她,努力表现出轻松的样子,把头靠在她的膝盖或座椅上,像小孩子一样好动不安分。她们会扯下地毯的流苏,折弄她的裙边,偶尔互相打斗,同时一边懒洋洋地谈论学校的事,或解决她们之间产生的无尽、细琐的抱怨和指摘。过不多久,她们会打开收音机,动手梳理西尔维的头发,她的头发浅棕色,浓密厚重,垂至腰间。两个姐姐娴熟地弄出高卷式发型,耳朵和颈背处垂下绺绺鬈发。西尔维交叉双腿和脚踝,阅读杂志。如果犯困,她会去自己房间小睡片刻,然后顶着已凌乱歪斜的华贵发髻,下楼吃晚饭。没有什么能诱起她的虚荣心。

到晚餐时间,她们会跟着母亲进厨房,在桌上摆好餐具,揭开锅盖,然后围坐在桌旁,一块儿吃饭,莫莉和海伦挑三拣四,西尔维的嘴唇上沾着牛奶。即便那时,在有白窗帘遮住夜色的明亮的厨房,她们的母亲仍感觉她们在凑向她,打量她的脸和手。

自儿时以来,她们从未这样簇拥过她,自那以来,她从未如此清晰地觉察过她们头发的味道,她们的温柔、呼吸和唐突。这令她充满一种奇特的欢欣,和她们其中任何一人在未断奶期,定睛盯着她的脸、把手伸向她另一边的乳房、她的头发、她的嘴唇,渴望触碰、急切想饱腹一阵然后睡觉时所感到的那份喜悦一样。

过去,她总有千种方式,让她们围在她身边,凭借的想必似是魅力之类的东西。她会唱上千首歌。她做的面包松软可口,果冻酸甜开胃,下雨天,她烤饼干,煮苹果泥。夏日里,她把玫瑰养在钢琴上的花瓶中,玫瑰花硕大、香气扑鼻,当花朵成熟、花瓣凋零时,她把它们放进一个细长的瓷罐,里面还有丁香、百里香和肉桂条。她的孩子睡在浆洗过的床单上,盖着好几层被子,早晨,她的窗帘里注满阳光,一如灌满风的船帆。她们自是紧挨着她,触摸她,好像她刚外出归来似的。不是因为她们害怕她会像父亲那样消失不见,而是因为父亲的骤然消失让她们意识到了她的存在。

结婚没多久,她得出结论,爱情在某种程度上和渴望是同一回事,占有起不到缓解作用。有一次,当时他们还没有小孩,埃德蒙在湖边捡到一块怀表。表壳和表盖完好无损,但机件都锈蚀得差不多了。他把表拆开、掏空,面上正好可以放下一张圆纸片,他在上面画了两只海马。他穿了一条链子,将这当做挂件送给她,可她几乎从来不戴,因为链子太短,她无法自如地看见海马。她担心挂在皮带上或放在口袋里会碰坏。约莫一个星期,她无论去哪儿都随身带着这块表,即便只是走到房间另一头亦然,并非因为那是埃德蒙做给她的,也不是因为这幅画比他平时的画少了几分明艳和粗笨,而是因为海马本身俏皮可爱,奇形怪状,好像传令官,披着盔甲似的昆虫外壳。她一把目光挪开,心里想看到的就是这两只海马,就连当目光落在它们身上时想看到的也是。这种需求始终不减,直到有东西——一场争吵,一次做客——引开她的注意力。同理,她的几个女儿触摸她、留意她、跟随她,也将持续一段时间。

有时,她们在夜间发出叫喊,喊声细微,丝毫未把她们惊醒。她一走上楼梯,无论多么蹑手蹑脚,那声响便会停止,等到了她们的房间,她发现她们都安然睡着,喊声的源头藏匿在寂默中,像蟋蟀一般。仅是她的来临就足以使那家伙静下声。

从丈夫去世到大女儿离家,中间的那些年其实堪称最宁静祥和的岁月。我的外祖父有时流露出失望之情。他的离去,使她们从追求成功、赏识和晋升的烦人前景中解脱出来。她们没有理由期盼什么,没有事情需要抱憾。她们的人生围绕倾斜的世界一圈圈转落,像从纺锤上转下的纱线,早餐时光,晚餐时光,丁香花开的时光,苹果结果的时光。假如天堂指的是清涤了灾难和烦扰后的现世,假如不朽指的是保持宁和与停滞的今生,假如可以把这清涤后的现世和无消耗的今生看作复归其原本特性的尘世和人生,那么难怪,安宁无事的五年,诱使我的外祖母忘了她本永远不该忘记的事。在莫莉离开的六个月前,她已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袒露自己的虔诚,弹奏钢琴练习圣歌,给传教会寄去厚厚的信函,叙述她最近的皈依,并夹了两首复印的长诗,一首是关于耶稣复活的,另一首写的是基督团体在世界范围内的推进。我见过这两首诗。第二首热忱地谈到异教徒,特别提及传教会,“……天使前来推走/封住他们坟墓的大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