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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以前,潜水员不断从桥上荡下去,又再走上来或给拉上来。一个手提箱,一块坐垫,一棵生菜,那是他们打捞到的全部。有的潜水员记得潜下水时曾与火车残骸擦身而过,可那块残骸想必又再度下沉,或在黑暗中漂走了。到那时为止,他们已放弃了寻找乘客的希望,没有别的可救的东西,没有残留的遗物,只有那三样,其中一样还是会死的。他们推测起这并不是火车脱离桥的地方,还有火车如何在水中移动的问题。是不受速度影响像大石头那样下沉,还是不计重量像鳗鱼似的滑行?假如车确实在这儿离轨,它有可能在前方一百英尺处停住。或者,在触底时车体会再度翻滚或下滑,因为桥桩是打在一排给水淹没的小山之顶,这些山一面构成一道宽谷的侧壁(另一排山在往北二十英里处,有部分成了岛屿),另一面是悬崖。显然这些山是过去另一座湖的堤坎,由某种易碎的石头垒成,这种石头在水的冲蚀下流失殆尽。假如火车倾覆在南面(搬运工和服务生的证词如是说,可到这时,他们的话已无人采信),经过一两次的下滑或翻滚,也许会再度下沉,落到更远,相隔的距离更长得多。

过了没多久,几个少年走到桥上,玩起跳水,起先小心谨慎,后来简直乐开了怀,惊呼连连。太阳出来后,云吸足了阳光,变得五彩斑斓。天更冷了。太阳越升越高,天空逐渐变得像马口铁般光亮。湖面风平浪静。当几个男孩的脚击中水时,有一丝细微的开裂声。明净、破碎的冰面伴随他们激起的波纹而抖动,待湖水恢复平静后,又像倒影的碎片般自行弥合。其中一个男孩游到距桥四十英尺外,顺着那道侧壁和那块严实、密不透风的石头,摸索着下到以前那座湖里,先是头,然后蹬脚探身。但想到自己所在的地方,他顿时一阵惊惧,朝空中跃起,腿正好擦到什么东西。他俯下身,把手放在一个光溜溜的表面上,与湖底平行,但感觉比底部高出七八英尺。是一扇窗。那列火车侧翻在那儿。第二次他就够不到了。水把他托了上来。他说,他摸到的所有东西里,只有那块平滑的表面没有为水草覆盖或蒙上一层稀疏的物质,比如淤泥。这个男孩是个撒谎高手,孤单寂寞,永不餍足地想讨人欢心。他的故事,既无人相信,也无人质疑。

等他游回桥边,给拉上岸,告诉人们他刚才去过的地方时,水开始变得暗哑混浊,好像冷却的蜡油。游泳的人浮出水面时碎片飞溅,冰层划破处结起的冰膜看上去崭新、晶莹、发黑。游泳的人都抵了岸。到夜晚时分,那儿的湖已完全封冻。

这场惨祸给指骨镇留下三位新守寡的妇人:我的外祖母,上了年纪、开干货店的两兄弟各自的妻子。那两位老妇人在指骨镇住了三十年乃至更久,可她们选择了离开,一个去北达科他州和已婚的女儿一同生活,另一个找到在宾夕法尼亚州塞威克利市的朋友或亲戚,此前她一结婚就离开了那儿。她们说她们无法再对着湖住下去。她们说风里有湖的气味,她们能在喝的水里尝出湖的滋味,她们无法忍受闻到它、尝到它,或是看到它。她们没有等待追悼会和纪念碑的落成,前来凭吊和观看的人很多,他们在铁路局三位官员的引领下,走上大桥,行在为这场仪式而架起的栏杆间,把花环投在冰上。

诚然,在指骨镇,人们无时不意识到那座湖的存在,或说是湖泊深处,下面那没有光、没有空气的水域。春天,犁过的土地切开了口子,敞露着,从犁沟里散发出的正是那股相同的、刺鼻的、湿润的味道。风里饱含了水,所有抽水泵、溪流和沟渠都有一股不含其他成分的纯净的水味。湖的根底是过去那个湖,覆压在下面,无名无姓,漆黑一片。后来有了指骨镇,有了图表和照片上的这座湖,湖面洒满阳光,绿色生命和不计其数的鱼儿生长其中,人们可以俯视船坞的影子,望见布满石子和泥土的湖底,差不多和看到干燥的土地一样。在那之上,春天湖水上涨,把草变得像芦苇一样幽秘粗糙。在那之上,湖水悬在阳光里,气味和动物的呼吸一样浓烈,溢满群山包围的这方园地。

我的外祖母似乎没有考虑搬家。她在指骨镇住了一辈子。虽然嘴上从来不说,心里无疑也很少想到,但她其实笃信宗教。换言之,她把生命想象成一条路,人沿着它前行,这条路十分简单,能够穿越广袤的国度,目的地从一开始就在那儿,在一定距离外,像某座普通的房子,伫立在寻常的日光下,人走进那儿,受到正派之士的欢迎,给领到一个房间,曾经失去或抛下的东西,统统集结在那儿,等候。她相信,将来某个时刻,她会和我的外祖父相遇,重新开始他们的生活,不必为钱发愁,气候更加温和。她希望我的外祖父不管怎样能更稳重一些,多掌握一点常识。就活到那时的他而言,这已不是年龄的缘故,我的外祖母不相信容貌变化一说。他的死让人痛心的地方在于,由于我的外祖母既有房子又有退休金,孩子都快长大成人,所以在她看来,这像一种叛逃,并非全在意料之外。多少次,她早晨醒来,发现他不见了踪影?有时,他一整天四处游荡,细声细气地顾自哼歌,与妻子和孩子说话的口吻,宛如文质彬彬的绅士在对陌生人讲话一样。如今他终于消失了。当他们重聚时,她希望他能有所改变,本质上的改变,可她没有一心要达成此愿。在这般冥想中,她开始了孀居的生活,彻底转变成一个好寡妇,和此前当一个好妻子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