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女孩与佛教女孩的相逢(第6/14页)

跳下台的帕吉鲁抽了个气,双拳紧握,肩有点耸立,跨步向那个女孩走去。他上前干架的模样再度引起骚动,女学生不是被感染似的大叫,就是抱一起。

“干什么?”一个穿土黄军训服、隶属海军陆战队的教官出手拦人,帕吉鲁矮身钻过,闪躲的瞬间又往前了几公尺。现在,现场失控,帕吉鲁只消跨过几个倒落的椅子便到达那个女孩。这时候,教官的手臂从后头扑来,勒住他脖子,两人摔落地,纠缠了几个结后给溜了。帕吉鲁爬向女孩,推开椅子与人墙,再多的阻挠都不是问题了。

古阿霞跑来,抱住他,叫着要他冷静呀!帕吉鲁只是回头迟疑,随即被两个男老师扑倒,他没有反抗,也不会反抗,从头到尾不是想对这女孩无礼,只是想跟她说古阿霞讲的都是真的,他保证,没有一句谎言。但是他喉咙与舌头却牢牢地卡死,发不出声,于是他跳下台,越过无数障碍,靠近一点她会更有力量说明。

帕吉鲁最后被压制在地,费力地用手撑起上半身,看着2公尺外惊魂未定的女孩。他用尽肺腑之气想讲出一个字,从来没有这样不顾一切地想说话,咬下舌头用它解释也行,却连个牙齿也张不开。

他感觉脸庞一热,泪水夺眶而出。

古阿霞低头对费主教的皮鞋感到十分歉意,说了又说,口干舌燥,到头来发现言语无法把破碎的碗片补回原貌。沉默,是紧张的良药。她坐在校长室的会客藤椅,闷头流泪,她无法理解,帕吉鲁为何最后出重招,把场面搞坏了,他那奋不顾身从讲台冲去复仇的恶样从此在海星中学声名狼藉。反而是费主教与陈安琪校长安慰她。

这时,一位玛尔大女修会的修女进入校长室,跟费主教小声地交谈了几分钟,捏住黑色奉献袋尾端以便往上顶出内里,秀出一枚硬币。那不是常见的五角铜钱,是特别的五角银币。这银币是一九四九年国府迁台为抑制通膨而发行的第一个新台币辅币,含银七成,被视为古董,价值大于面额,已不流通。

费主教把银币掂在古阿霞的掌心,说:“往好处想,事情有了好转,我们募得了一枚闪闪发亮的希望。我想你至少可以好好观察它的样子。”

面对闪亮希望,古阿霞泪停了。这令人匪夷所思,募款排在演讲之后,由修女递奉献袋给学生布施。帕吉鲁把募款搞砸了,所以这是有心人士事后捐出的唯一款项。对古阿霞来说,这枚钱有更深刻的感触──它是温的,像从吃路边摊时找回在瓦斯炉边放的零钱,显然主人揣在手心犹豫很久之后才捐出。这稍稍安慰了她,至少努力被看见了。

她告别了海星中学,看到帕吉鲁坐在校门边的路树下,拿着尤加利的树叶发呆,脱下一只鞋跟黄狗耗着。天空突然传来价响,一架道格拉斯 C47客机刷着阴影从上头低空掠过,降落在前头的花莲机场。黄狗追到机场围墙边狂吠,帕吉鲁则爬上尤加利树远眺。古阿霞想,事情没太糟,至少过去了,一架飞机就让人忘忧。她走向脚踏车,佯装找不到帕吉鲁,把狗叫回来斥责,拿起遗留在地上的日本夹脚鞋作势打去。帕吉鲁在树上嗤嗤闷笑,跳了下来,夺了鞋子后背着古阿霞穿上,嘴角还勾着。

“原来你是臭鞋神,摸几下便冒出来。”

“走,跟我去,再去拿钱。”帕吉鲁推开脚踏车架,伐木箱子与捆绑的书籍都晃动着。

他没有说明去哪拿钱,顾着车子往北走,得不到答案的古阿霞推着车尾的置物架。苏花公路花莲段的车流量大,大货车驾驶一边吐槟榔汁,一边按喇叭警告路人,赶在日落前抵达八十几公里外的苏澳镇,让涌尘在路人身上铺上一层灰膜。他们几乎是展开伟大的旅程般前进,疲惫写在脸上。掌控行程的帕吉鲁总在一些路口寻路,犹豫不决,这让古阿霞有点担心。他们最后到达一间矗立在田野与杂林间的寺庙。

古阿霞知道,佛教很难帮上忙。她的宗教典范是太鲁阁的姬望·伊哇儿(Ciwang Iwal)。姬望受环岛行医的马偕牧师感召,一九三一年成为天父使徒,将福音带到偏远部落以抵抗无知、寒冷与日本殖民压榨的时候,菩萨仍然是坐在平地有钱人厅桌上的雕刻品。古阿霞对佛教印象,虽不至于刻板得如电影里的剑客杀人后,山寺出家,古佛青灯,但她有限的观念里,佛教徒靠拨念珠度化自己,很少走出苔静的寺庙,今日不可能对他们伸出援手。

在会客的“知客室”,古阿霞把藤椅坐得嘎吱响,暴露了焦虑。帕吉鲁站在一幅《地藏经》字帖前,有看没懂地发呆。这时进门来解决问题的是第二位比丘尼了,层级比较高。

“尼姑小姐,你好。”古阿霞礼貌性问候,不懂直呼僧侣为“尼姑”是不礼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