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督教女孩与佛教女孩的相逢(第4/14页)

穿过明礼路的琼崖海棠,再走过几条巷子,古阿霞看到一幢尖塔的教会建筑,现在那里比往昔更亮。教友趁下班后忙着漆墙壁,有的站在 A 字梯刷油漆,有的铺报纸。古阿霞的到来让弟兄姊妹们惊讶,她是圣歌队的要角,在主日学付出最美的天使声,她的离开令教友觉得教堂花窗玻璃破了一块。

古阿霞何尝不是如此。五年前兰姨带她来教堂受洗,安顿了灵魂。再次回来到这里的她,没有往日的喜悦,反而不安。这种情绪见到黄美珠时更明显。古阿霞小黄美珠两岁,同属青少年团契,她们曾花不少时间共读英文版的《圣经·创世记》,希望有天去台北拜访中德混血的偶像“鹅妈妈”赵丽莲。很多时候,两人拴一块,在教会难分难舍。古阿霞不告而别地离开花莲市,让黄美珠很难过,有被遗弃的感觉。

她走向在前院漆小椅子的黄美珠,想说上几句话,被冷漠对待也行。

“对不起,我不该那样怪你的。”黄美珠忽然站起来说。

古阿霞吓一跳,怎么黄美珠先放低姿态,赶紧回应:“是我不好,没跟你说声再见。”

“是我不好,以为你跟男人跑了,”黄美珠望一眼在远处的帕吉鲁,“你在深山盖学校的进度如何?”

“目前在募款中,至少募到一堆书了。”

她不过是想离开花莲,找个男人跑了,复校不过是后来的添加物。这添加物如今却是生命更加多彩的色素。她不反对借此与黄美珠和解,人没有太多的“美国时间”②,一切自有神的安排。不过,此时两人仍充满尴尬,话题多到可以拉出床躺着聊,但从哪讲起都不太对劲。

“兰姨在教会帮你募款了,跟王牧师吵了一架。”

“怎么会?”

“教会有规定,不能私下募款。兰姨这样帮你募款破坏规定,很为难了王牧师。”

古阿霞拉着黄美珠去找兰姨。她很急,还有点气,深知每个人在教会有独属的隐形位置,安然此位得以平和。她不要兰姨顶撞这张人际网络,甚至扯断一根丝。兰姨正在厨房熬粥当消夜,高丽菜、胡萝卜丝、香菜、肉丝在盘子摆成食材艺术品,当然还有主角的小叶碎米荠与南瓜花。古阿霞察觉野菜对自己身为邦查人的意义,那不只是蓁蓁草莽中浮光跳跃的可口光芒,更驱走心中冬日的阴霾。她知道,野菜粥不单是为弟兄准备,也是今年兰姨为她安排的第一锅春菜。尤其她才踏进厨房,兰姨从凳子上跳起来把菜依序加入熬粥中,更加强她的猜测。

粥好了,抬了出去给教友吃。干活的人放下工具,嘬着嘴,用筷子慢慢把粥扒进嘴里。一时间,餐厅回荡窸窸窣窣声响。一碗粥不会有太多言语,古阿霞眼神却掉进碗里久久不离,不知该如何把进门时的抱怨说透,忽而沉默下去。她刚刚陪帕吉鲁吃了半碗面,没处馋,想把粥端给他吃。她离开厨房,遇冷风而身体冒出疙瘩,觉得手中端的粥多么动人,可是她仍执意端给帕吉鲁,那是自己盛的第一碗春日粥,意义非凡。

帕吉鲁用铁刷把椅子的旧漆刷掉,换上新漆。他拍掉手上的漆粉,仰头喝上几口粥便呛着,咳得严重,脸膛辣红,用筷子把罪魁祸首从粥里挑出来。那是被称为“哇沙米”的小叶碎米荠,味道略辛,春芽出土的第十天是最佳赏味期,永远是湿地最微弱的小草。古阿霞上前拍了他几下背,把黄美珠叫过来接手,自己前去厨房讨水。黄美珠瞪大眼珠不敢接茬,拍男人背多不好意思,慌张地顾着古阿霞离去拿水。

兰姨正要跨出厨房后门去,看见古阿霞进来,说:“刚好,你快来凑手脚帮忙。”

古阿霞回头看见帕吉鲁不咳了,便去帮忙兰姨。

教堂旁有片长满杂草的空地,兰姨打着灯到里头寻觅野菜,摸了几把土人参、昭和草与鬼苦苣。古阿霞挺喜欢这样的活,但担心杂草里的建筑模板会钻出蛇,即使初春不是它们的活动高峰。她两手才有些分量,便给连腋下都夹满野菜的兰姨叫回厨房去。

两人就着水龙头挑洗,又把水槽泡水退冰的猪肉切成丝,一并入锅与剩下的粥再熬。最后,两人抬锅子穿过后巷,抵达那几间用竹排与薄板才勉强抵抗风雨的穷困家户,把粥分了。应门的人眼睛亮着喜悦,最后一户还拿一瓢水把锅底的粥洗出来喝掉。

“我知道,他们私下都在说我帮你募款,可是我一块钱也没拿。我只是不想你去跟‘玛利亚教’拿钱,也不要像方济会过得像乞丐到处募捐,有些事情我们来就行了。”先忍不住的兰姨切入了主题,负面称呼天主教为“玛利亚教”,缘自恭奉耶稣之母玛利亚。

“我不希望你为了我,跟谁有了冲突。”古阿霞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