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刀王与他们的共产党老师(第10/13页)
中年妇女到厨房煮水泡茶。两人坐在日式的榻榻米客厅静候,餐桌仍有饭菜,料想女主人刚刚在用餐,到访时机确实颇尴尬。不过找路耗费不少时间,已近晚餐,他们俩先特地在附近吃了个小吃。中年妇女衬着窗外绿景,轮廓呈现有种失焦的铅笔涂线。古阿霞在逆光下,唯一没有看走眼的是背对她的妇女一度拭泪,这并非在切洋葱,她稍后端上莲雾。东看西看的帕吉鲁最后只看莲雾,心喜这种红果子,拿了木签猛戳就口,只有古阿霞咳嗽暗示时才稍微收敛了贪吃相。
古阿霞从警局登录的口卡资料,略知了“红字”的案情:因美国将钓鱼台划还日本而参与抗议游行,参与援助泰北的遗孤“美斯乐”,接着反政府被逮,在台北地院受审调查期间发疯,由台大医院判定精神分裂,入院治疗。这么长串的数据她该从哪讲?该如何讲?不过她的犹豫得到转圜,对方出手了。
中年妇女问:“我知道他转到玉里医院,那边环境怎样?”
“不能说很好,他看起来很激动。”
“你是护士?”
“不是,一个刚认识他的朋友,我希望你去看看他,或许对他的病情会有些帮助。”
“我想去,但有点远,怕前院的植物没人照顾。”
古阿霞要不是才目睹中年妇女背对哭泣,她会立即抽身说再见。她想再耗点时间,直到看穿那是妇女的伪装,还是真放弃自己儿子。她再试试看,毕竟从花莲来不是简单的事。在断续失焦的对谈中,古阿霞逐渐聚焦在自己旅途,好引起中年妇女的兴趣,讲到台南的老街老树,古阿霞摊开一本电话簿展示夹藏的半枯叶片,“很多树连我的朋友都认不出来,不过我会摘下叶记录。”古阿霞说。比如某种红花蕾怒放的花,古阿霞说是“一树芭蕾舞台的裙摆纷纷”,帕吉鲁说“一树沾了抠爆鼻血的卫生纸晾干”,中年妇女说那是安石榴。还有,有种玉米须状花朵,味道像玉兰花,中年妇女说是美国花生⑩。又比如,有种毛绒绒的花生荚,长在树上,怪模怪样,有路人摘了吃,帕吉鲁吃了一盆,嘴巴黏黏稠稠的像吃大中午的柏油。中年妇女说那是“罗望子”。
古阿霞拿出比琵琶叶稍大的树叶,“我们很贪吃,一直讨论它的果子能吃吗。”
“这是第伦桃,你们有吃吗?”中年妇女说。
“很难剥,我们用斧头劈开。”古阿霞记得那种翠绿果实坚硬,劈开后有海葵触角般的果肉,活像外星人的兔唇嘴。两人猜拳,输的试吃。猜赢的帕吉鲁说他比较擅长“烙赛”⑪,让他来,便抢去吃。死不了,嘴巴却有几天刷不干净那味道。
“它跟榴梿的臭味有点像。”中年妇女说。
“我这辈子再也不可能来台南了,每次看到美丽的景致会难过,于是再多看几眼,好让我的悲伤感淡了些。”
“我也常有这种旅行的感觉。”
“我想摘你花园里每棵植物的叶子当作纪念,可以吗?好让我多些美好回忆。”古阿霞讲了真心话,想多存些眷眄的资本,也因为撞见这间老宅色盘缭乱的花园,萌生了拖延计策。她发出恳切的眼神。
“可以,不过你会多费些时间。”中年妇女沉默了一会儿。
“我多了一双手帮忙。”
古阿霞在客厅把报纸摊开,去庭院把摘了的叶子放上去。植物太多,报纸嫌小,他们用上了六日份的报纸。到了晚间十点,古阿霞长叹了口气,吸引在厨房看书的中年妇女进来,看见了八日份的报纸还不够用。
“得熬夜赶工,我们得搬到你的前院做,你可以关上玄关门去睡。”古阿霞请求。
中年妇女迁就,说他们可以留在客厅做完,外面多蚊虫,吩咐出入时关紧纱门便可。说完她回到餐桌看书,累了才回房躺。房门上锁声响起,忍得快被阴霾灭顶的帕吉鲁问,妈妈都不理儿子了,我们还得熬夜做到天亮。古阿霞说服帕吉鲁,中年妇女不是不理儿子,是压抑情感,她偷偷观察到她有一小时没翻动手上的书,频频去厕所擤鼻涕,“这是拖延战术,一定还有方法,你睡你的,我做我的。”古阿霞提灯到前院,把拴在大门外的黄狗牵进来休息。
到了凌晨两点,打呼的帕吉鲁忽然睁开眼看着天花板,说:“屋子上有虫子声,很怪。”
他突然冒出的话吓着了古阿霞。她认为,梁上有虫蛀声很平常,夜里更明显而已。老屋有白蚁与天牛幼虫蛀,一点也不怪,蛀久了,梁材充满虫洞像是罹患骨质疏松症。
“像什么声音?”帕吉鲁问。
古阿霞慢慢站起来听,避免动作太大,让敏感的蛀虫停止蛀蚀。她沿客厅走一圈,觉得是平常的虫蛀声,不过她贴上边柱时,听到清晰声,那是天牛幼虫的骨化头颅与锐利大颚如钻掘机在木头里前进,“像是在锯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