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终身大事 第二十五章(第3/4页)

他儿子安琪近来在瓦尔谷里感知的是自然的生活,接触的是鲜美的女性,体验的是异教徒的激发美感的快乐,做父亲的对此一无所知,若是他通过打听或通过想象得知这些,那么他一定会表现出极度的反感。有一回,安琪不幸在一时烦躁的情况下,对他的父亲说,如果现代文明的宗教起源于希腊,而不是起源于巴勒斯坦,那么对于人类,结果要好得多。他父亲听了这话,痛苦难以形容,想象不出这种见解中是否含有千分之一的真理,更不用说百分之五十或百分之百的真理了。事后,他严厉地训斥了安琪好些日子。不过,他心地善良,无论对于什么,都不会长久怀恨在心,所以今天看到儿子回家,便起身迎接,脸上洋溢着孩子般真诚、甜蜜的笑意。

安琪坐了下来,感到这地方像是一个家庭,但他觉得,自己不像从前那样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了。他每次回到这里的时候,总是意识到这种分歧,自从上次回到这座牧师住宅以来,他觉得这儿的生活跟他自己的生活越来越格格不入了。他家里人的超自然的雄心壮志,仍是不自觉地基于地球中心论,以为上面是天堂,下面是地狱,对他来说,这种观念如同住在别的星球上的人所做的睡梦。近来,他所看到的只是人生,他所体验的只是热切的生命的搏动,没有偏见,不受信条和教义的控制和束缚,本来嘛,对于那些连智慧也只能稍加调节的东西,企图用信条和教义来进行控制,则是徒劳无益的。

就父兄那方面来说,也看到了安琪身上的巨大变化,也觉得他越来越不像以前的安琪·克莱尔了。不过,他们所注意到的,主要是外表的变化,特别是他的两个哥哥,他们觉得,他的一举一动,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庄稼汉了;他的两条腿乱伸乱动,他面部肌肉变得更为富有表情,他眼睛传达的意思,不亚于甚至超过嘴里说出的话语。书生的举止差不多消失殆尽,客厅里年轻人应有的风度更是看不见了。一个学究气的人看到了他,一定会说他言语粗俗,过分拘谨的人看到了他,一定会说他举止粗鲁。这全是因为他和塔尔勃塞的那些大自然的儿女共同生活,受到了他们的感染。

吃过早饭之后,他与两个哥哥外出散步。他这两个哥哥,不是福音派教徒,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是完全合乎标准的年轻人,是有条不紊的教育机器年复一年地造就出来的无懈可击的模范。他们俩都有些近视,当别人都兴戴有链儿的单片眼镜时,他们也戴有链儿的单片眼镜;当别人都兴戴夹鼻双片眼镜时,他们也跟着戴夹鼻双片眼镜;当人们兴戴有柄儿的双片眼镜时,他们也立刻就戴有柄儿的双片眼镜。他们只是跟在别人后头,根本不顾自己视力方面的具体缺陷。当别人推崇华兹华斯的时候,他们就随身带着华兹华斯的袖珍诗集;当别人贬低雪莱的时候,他们就让雪莱的诗集在书架上积满灰尘。当人们赞赏葛雷基欧[63]的《神圣家庭》时,他们也赞赏葛雷基欧的《神圣家庭》;当人们贬低葛雷基欧,说他不及维拉斯凯[64]时,他们也一味顺从别人,丝毫没有个人的异议。

如果说他两个哥哥发觉他变得越来越不合世俗,那么他也发现他那两个哥哥变得越来越心胸狭隘了。他觉得菲利克斯就是教会的化身,卡思伯特就是学院的体现。对菲利克斯来说,教会聚会和主教视察就是世界的主动力,对卡思伯特来说,这一主动力则是剑桥。他们两个都直言不讳地说,在文明社会里,有许许多多无关紧要的局外人,他们既不在大学里,也不在教会里,对于他们,只可容忍,不可重视和尊敬。

他俩都是孝顺、心细的儿子,定期回家看望自己的父母。在神学的变迁中,菲利克斯尽管比他父亲更贴近现代,却不及老头子那样毫不自私自利、富有自我牺牲的精神。每当别人提出反对意见时,只要这一意见有害于别人,他就比他父亲更为宽容了,但是,只要这一意见对他的说教是一种轻蔑的时候,他就不及他父亲那样宽宏大度了。卡思伯特嘛,总的来说,心胸豁达一些,但是尽管他更为机灵敏锐,却更加没有心肝。

他们一起走在山坡上,这时,安琪从前的感觉又在心头复活了——他觉得两个哥哥与他相比,不管具有多少优越条件,却没有一个见过真正的世面,享受过真正的人生。也许,他们像许多别的人一样,观察的机会还没有表现的机会多。除了自己和同僚所过的那种风平浪静的生活,他们对于他们生活之外的一切复杂的势力,都没有足够的了解。他们谁也看不到局部真理与普遍真理的区别,谁也不知道,在牧师和学者的圈子里所说的话语,完全不同于外部世界的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