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终身大事 第二十五章(第2/4页)

一天早上,塔尔勃塞奶牛场上的人们坐下来吃早饭的时候,有一个女工问:怎么没看见克莱尔先生?

“哦,对了,”克里克老板说,“克莱尔先生回爱敏斯特探望亲人去了,得在那儿住几天呢。”

饭桌上,有四个充满深情的人,她们顿时觉得,早晨的太阳都失去光泽了,鸟儿的歌声也变得嘶哑了。但是,没有一个姑娘用言语或行为表露出这种茫然若失的情绪。

“他跟我在这儿学徒的期限快要满了。”老板不动声色地补充说,他不知道,这种不动声色就是冷酷无情。“所以我想,他开始考虑上别的地方了。”

“他在这儿还能待多久?”伊丝问道,在四个忧心如焚的姑娘中,她还敢相信自己的嗓子没出毛病。

另外三个人也焦急地等待着老板的回答,仿佛这一问题维系着她们的生命;蕾蒂张开嘴唇,盯着桌布,玛莲脸上红得发烫,苔丝凝望外面的草场,心口怦怦直跳。

“嗯,具体的日子我记不准了,得看看记事本才行。”克里克答道,仍旧带着令人不能忍受的满不在乎的神情。“不过,那日子也不会一成不变哪。不消说,他会多待几天,看看在干草院里母牛下小牛的情景。依我看呀,他要到年底才能走呢。”

这么说,还有四个多月的时间,可以和他相处一地,既叫人饱受折磨,又令人心醉神迷,真可谓“痛苦与欢乐相互纠缠”[60]。过了那个时间,就是无法形容的茫茫黑夜了。

那天早上,当他们在饭桌上谈论的时候,安琪·克莱尔已经骑着马儿在狭窄的道路上行了十英里了,他朝爱敏斯特他父亲的住宅骑去,不仅带着老板娘向他父母的问候,还带了她送给父亲的一瓶蜂蜜酒和一些黑香肠——

全都装在一个小篮子里。白色的道路在他面前延伸,他双眼一时也不离开路面,其实,他所想的,不是路上的景物,而是来年的计划。他爱苔丝,可他该不该娶她?他敢娶她吗?他的母亲会怎么说?他的两个哥哥会怎么说?过了几年之后,他自己又会怎么说?这得取决于从这番暂时的情感之中是否会萌生至死不变的忠诚,或者说,这得看他是否只是因为她形体美丽而生出一股肉欲,却根本没有始终不渝的性质。

最后,他眼前终于出现了他父亲居住的群山环绕的小镇、都铎王朝时代的红砖教堂塔楼,以及牧师住宅附近的一片树丛。他朝着熟悉的院门,径直而去。进门之前,他朝教堂方向瞟了一眼,只见在主日学校教室门口站着一群女孩子,大的约莫十六岁,小的不过十二岁,显然是在等人。

果然过了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姑娘的身影,岁数比这些女孩子大一些,头上戴着宽边帽子,身上穿着浆得很硬的细纺长裙,手里拿着两三本书。

克莱尔非常了解她。他拿不准这姑娘是否看到了他,希望没有看到,这样就不必过去打招呼了,她固然是个无可责难的姑娘,但他却极不情愿与她寒暄,因此他就硬以为她没有看见自己。这个年轻的姑娘就是默茜·钱特小姐,是他父亲老街坊、老朋友的独生女儿。他的父母也暗暗盼着将来能娶她做儿媳妇。这位小姐对反律法主义[61]和《圣经》,都非常精通,现在显然是去读经班。可是克莱尔的心,却已经飞到瓦尔谷了,想起了那些并非像默茜这般虔诚,却像夏天一般炽热的情深义重的姑娘,想起了她们那溅了点点牛粪,但像玫瑰一般红润的面颊,特别是其中情感最为炽热的一位。

这次决定回爱敏斯特,是出于一时的冲动,所以事先没有写信告诉父母。本以为在准备吃早饭的时候,趁父母还没出门上教堂,赶到家里。可是,他却晚了一点,进门的时候,家里的人早已坐下来吃早饭了。他一走进去,饭桌上的人都跳起来迎接他。这里面有他的父母,有大哥菲利克斯和二哥卡思伯特。大哥是邻郡一个镇里的副牧师,这回是请了不到两个星期的假而回家的,二哥是一位从事古典研究的学者,是母校的研究员和系主任,这次是从剑桥回家过暑假的。他母亲戴着便帽,架着银丝眼镜。他父亲还和往常一样,诚实,敬畏上帝,有点憔悴,年纪约莫六十五岁,苍白的脸上由于深思远虑而皱纹交错。他们的头顶上,挂着安琪姐姐的照片,比安琪大十六岁,是兄弟姐妹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她嫁给了一个传教士,到非洲去了。

近二十年来,像老克莱尔先生这样的牧师,几乎都已经从现代生活中灭绝了。他是与威克里夫、胡斯、马丁·路德、加尔文[62]一脉相传的嫡派,是福音派信徒中的福音派信徒,从事劝人信教、改恶从善的工作,思想和生活都像使徒一般朴实,他从没有阅历的青年时代起,对于较为深奥的存在这一问题,一下子就彻底确定了自己的见解,从此再也不许推翻自己的结论了。甚至连与他年龄相仿、信仰相同的人也认为他太极端了,相反,那些完全反对他的人也不自觉地赞赏他的一丝不苟,赞赏他以极大的魄力应用原理,而不顾它是否有问题。他爱塔瑟斯的保罗,喜欢圣约翰,根据自己的胆量憎恨圣詹姆士,而对于提摩太、提多、菲利门,则是抱着混合的情感。在他看来,《新约全书》与其说是基督颂,不如说是保罗颂,与其说它以理服人,不如说它使人麻醉。他那种宿命论的信念也差不多成了恶癖,就它的消极方面来说,简直就是抛弃一切的哲学,与叔本华和莱奥帕尔迪的哲学如出一辙。他鄙视《宗教条款》里所强调的教规和准则,认为自己才是始终如一的——这或许倒是真的。有一点确凿无疑,那就是他很诚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