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九年十一月(第2/22页)

我前面可能已经说过,在我购买杉村最后一栋房子时我跟他家人的交往,并没有特别地使我想起那个人来。不过,最近我每次在河边公园漫步,都会想起杉村和他的那些规划,我承认我开始对此人产生了某种敬仰之情。是的,一个人渴望超越平凡,不甘于庸庸碌碌,无疑是值得敬仰的,尽管他最后失败了,并因为雄心壮志而损失了一笔财产。而且我相信,杉村死的时候并非不快乐。因为他的失败完全不同于大多数人的没有尊严的失败,杉村这样的人对此肯定心知肚明。如果一个人是在别人根本没有勇气或意愿去尝试的事情上失败了,那么他从这个角度回顾自己的一生时,肯定会感到一种安慰,一种发自内心的欣慰。

但我并不想把思绪停留在杉村身上。我前面说到,我那天正跟节子在河边公园漫步,心情很好,虽然她的有些话不太入耳——我是一段时间之后回想起来才完全领会这些话的意义的。当时,在前面不远的地方,路中央耸立着大正天皇的雕像,我们约好要在这里跟仙子和一郎碰头的,因此我和节子的谈话只好告一段落。我把目光投向雕像周围的那些板凳,突然听见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喊道:“外公来了!”

一郎朝我跑来,双臂张开,似乎想跟我拥抱。可是跑到我跟前,他似乎又克制住了自己,板起面孔,露出一副严肃的神情,伸出手来要跟我握手。

“你好。”他说,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啊,一郎,你真的长成一个男子汉了。你现在多大了?”

“应该是八岁了。请这边走,外公。我有几件事要跟您商量。”

我和他妈妈跟着他来到仙子坐的那个板凳旁。我的小女儿穿着一件我以前从没见过的鲜艳的裙子。

“你看上去很喜庆,仙子,”我对她说,“似乎闺女一过门,就马上变得认不出来了。”

“女人没必要一结婚就穿得灰头土脸。”仙子快言快语地回答,但听了我的话似乎还是蛮开心的。

我记得,我们都在大正天皇的雕像下坐了一会儿,聊着闲话。之所以约好在公园碰面,是因为两个女儿想要一起去买布料,我就答应带一郎到一家百货商店吃午饭,下午再带他到市中心转转。一郎巴不得赶紧离开,我们坐在那里说话时,他一个劲儿地捅我的胳膊,说:

“外公,让女人自己聊天好了。我们还有事情要做呢。”

我和外孙来到百货商店时,已经稍稍过了平常吃午饭的时间,饭店里不那么拥挤了。一郎在橱窗里陈列的各种菜式中慢慢挑选,有一次还转过脸来对我说:

“外公,你知道我现在最喜欢吃什么吗?”

“呣,我不知道,一郎。烤热饼?冰激凌?”

“是菠菜!菠菜给你力量!”他挺起胸膛,伸缩着二头肌。

“明白了。那么,这里的儿童套餐有一些菠菜。”

“儿童套餐是给小孩子吃的。”

“也许吧,但是很好吃。外公自己也想要一份呢。”

“好吧,那我也要儿童套餐,陪陪外公。叫那个人多给我盛些菠菜。”

“没问题,一郎。”

“外公,你要尽量多吃菠菜,菠菜给你力量。”

一郎挑选了一张紧挨着大窗户的桌子,等餐的时候,他不停地把脸贴在玻璃上,观察着四层楼下面的繁忙的主街道。自从一年多前节子上我家来过之后,我就没有见过一郎——他因为染病没来参加仙子的婚礼——我很惊讶他这段时间长得这么快。不仅个头高了许多,整个举手投足都变得稳重,不那么孩子气了。尤其是他的眼睛,目光似乎比以前成熟多了。

那天,我注视着一郎把脸贴在玻璃上,观察下面的街道时,看出他跟他父亲长得越来越像了。他身上也有节子的特征,主要是神情和细微的脸部动作。我又一次惊奇地发现,一郎跟我儿子健二当年的模样何其相似。我承认,看到孩子们继承了家里其他人的这些特征,我感到一种莫名的欣慰,我希望我的外孙能把这些特征一直保留到他成年。

当然,我们并不是只在孩童时期才接受这些细微的遗传。我们在成年初期十分敬仰的某位老师或导师留下的印迹,会在我们开始重新评价甚至排斥他的教诲之后,仍然长期存在。某些特征,就像当年那种影响的影子一样,一直陪伴着我们的一生。比如我发现,我的某些举止特征——我解释什么事情时的手势,我想表达讽刺或烦躁时的语气变化,甚至我喜欢使用的、别人以为是我自己发明的整句话语——我发现所有这些特征,我最初都是从我的老师毛利先生那里学来的。也许我可以不夸张地说一句:我自己的许多学生也会从我这里学到这些细微的特征。而且我还希望,尽管他们或许会重新评估跟我学习的那些年,但大多数人都会永远为自己学到的东西而心怀感激。从我自己来说,我的老师森田征尔,我们总是叫他“毛利君”,尽管有许多显而易见的缺点,但后来每次谈起他来,我都认为,我生活在若叶县山区他家别墅里的那七年,对我的事业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