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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想追随父亲的脚步,当个讨海人。他坚定地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够循着父亲的典范,跟着陶德爸爸在船上捕鱼。对,就从现在开始,直到地老天荒……

美中不足的是,格特才是家中的长子。换句话说,他才有权利继承父亲的职业,包括捕虾船在内的所有家产。

杨不是继承人。

格特与杨迥然不同。

格特向来与其他人迥然不同。他最大的秘密就是“多话”。

在他们这样的家庭,废话少说是最高原则。谁要是多话,谁就是自以为是,自以为是了不起的大人物。沉默是金,沉默是最有效的抗议,最犀利的言语。

博户斯北部的方言就是为了符合生活需要而产生的,一字不多,一句不少,恰到好处。这些精简的话语流转在岛屿间、山壁间、海岸边、陆地上。这就是岛民的小天地,他们的人生在此开展,一代接一代。

与这种环境格格不入的赘字和言语,都会造成噩梦。这些噩梦不会与岩壁相撞后彻底分解,反而会像气球般缓缓升高,再升高,在远端山壁间遥想另一片天地。

芮索岛当然也不例外。赘字与言语就像偶然出现在博户斯海岸的鲨鱼、海豚与小鲸鱼。习惯南方温暖海域的它们,一不小心游到北方水域,很快就变得无精打采、有气无力,仿佛被斯卡格拉克(1)的冰冷海水彻底麻痹了。海峡的溶氧量也与它们生长的水域不同,一旦误入北方海峡,它们就会缓慢而痛苦不堪地死去。

能够靠近瞧一瞧搁浅在海滩上、不住喘息的格陵兰鲨鱼,是很奇异却又令人心酸的经验。这些庞然大物平时可是能将人类生吞活剥的。

然而它们只能怪自己。

这种死法,和这片水域无关。

它们本来就不适合这片水域。

它们是不速之客。

和格陵兰鲨鱼相比,言语甚至更糟糕。言语不只是诡异、陌生的存在,甚至充满威胁,足以使人不快,甚至生病。

因此,语言的使用必须恰到好处,点到为止。

在陶德伯父家里,唯有在拒绝对方看法,或强迫别人闭嘴时,才使用言语。

本质上,言语就是一种疾病,一种疥疮。格特本来是他们当中最健康活泼的,上了初中九年级之后却染上了这种疾病。

格特本人并非体弱多病。他会染病,真是匪夷所思。

他相当早熟,身强体壮,身手矫健,比同龄孩子发育得都好。

说到干脏活,动手做好自己分内的事,他当仁不让。他一向直来直往,不会故作优雅而轻声细语。他还相当听话,交代他的事一定能做好,没有半句牢骚。

他们可从没听过他这么多话。

他心地善良,有些害羞,任何人都比他喜欢闲聊;在他们当中,格特比谁都沉默。

讽刺的是,他们当中居然只有他被言语这种危险的病毒传染。

一开始,他安静得出奇。全家人已经很安静了,但你会发现,他真的很安静。

春天,他开始上九年级时,显得更加阴沉忧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就像一颗刚长的牙齿让他觉得隐隐作痛着。他把自己锁进房间,躺在床上,眼神呆滞地望着天花板,任凭家人唤他下来吃饭,他就是不开门。

每个人都试着鼓舞他,想让他快活起来。莱恩为了表示对这位异父异母哥哥的好感,甚至不惜帮他打扫房间。莱恩的妈妈则绞尽脑汁,使出浑身解数,煮了一桌格特平时最爱吃的菜。

杨认为哥哥一定是情窦初开,正在闹情绪,摆脸色给大家看。陶德伯父则一再坚决地声称,这小子只是彻底厌倦了学校生活,并反复安慰他,保证这学期过完就让他整天上渔船帮忙,不用再到学校活受罪了。

春至,冬雪融化,被冰雪覆盖大半年的地面终于裸露而出。南风捎来友善的信息,这片东面靠山、西边滨海的小天地,从漫长严冬的昏睡中苏醒,重拾活力与生机。

外面一片春意盎然,格特却宁愿将自己锁在阴暗的房间里。

经过大家三催四请,他才不情愿地走出来,在草地上跟大家踢足球。草地上有一个手制的球门,每个春天与夏天的傍晚,只要不下雨,大家都会在那儿踢球。但就算进了球,格特还是毫无雀跃之情。

过去,格特只要进了球,都会兴奋地使出罗兰·桑德贝(2)经典的体操翻滚动作,而现在进球竟然无法带给他丝毫喜悦。

其实,他一直在准备忏悔。

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开口了。

那天晚餐时,大家正吃着莱恩的妈妈做的麦片粥、夹着火腿片与小黄瓜的三明治,搭配切片香肠。他突然从房间冲出来。莱恩的妈妈站起来,想帮他盛一碗麦片粥,但他只是自顾自地凑到餐桌边,简短地宣布:“好啦,我现在已经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