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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伦先生会驾着车,载乘客与房客驶过野猪屿的公路,顺着狭长的防波堤一路开回芮索岛。他会在陶德伯父家门前让莱恩和妈妈下车,陶德伯父的儿子等在那里,准备帮他们提行李。

陶德伯父自己也会出来迎接寒暄,不过他可不会帮忙提行李。他主要是提醒母子俩房间打扫的事,还有收房租。

其实,莱恩从未注意到妈妈和陶德伯父曾经交谈过。

有时,陶德伯父在不驾驶捕虾船出海的午后,会踩着陡峭的阶梯,来到楼上的房间,坐在他们的餐桌旁,身上满是酒味。他就坐在那儿,边叹息边瞧着莱恩的妈妈。每次他喝多了,眼角就会变得湿润,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莱恩总是期待着,妈妈会用坚定的声音叫陶德伯父下楼去,不要没事上来瞎搅和。他觉得妈妈早就该把话说清楚,陶德伯父从来没帮她从泉水处取过水,现在就没权利哭丧着脸,如丧考妣地赖在这儿,寻求慰藉。

但她就是不敢。她放任像丧家之犬一样的他赖在这里。是他硬闯进来,是他干扰了他们母子俩的生活,但她就是不敢吭声。

莱恩知道,妈妈是教育心理学家,她在斯德哥尔摩的工作主要就是倾听儿童诉苦,了解他们的问题。妈妈或许觉得自己是陶德伯父的心理诊疗师,她愿意听他说话。平常完全不说话的陶德会向她倾诉,而她也煞有介事,面色凝重地倾听着。莱恩虽然年纪还小,但连他都看得出来:陶德讲的话毫无意义,因为他早已烂醉如泥。

然后,陶德伯父点起烟斗,开始抽烟,把塞住滤嘴的烟灰倒在浅碟上,然后用湿润的眼睛望向莱恩。

面对这个情景,莱恩会选择视而不见,或干脆溜下床离开房间。

有一次,妈妈甚至主动要他在陶德伯父又挟着酒意上来“嘘寒问暖”时,去外面玩耍。

她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仿佛她在那时完全不是他的妈妈,摇身一变成为莱恩不认识的陌生人。

莱恩生性敏感,从不表达自己的感觉,但他幼小的心灵受到严重的伤害,久久难以痊愈。那种感觉就像被刀劈成两半。他想到所罗门王面对两个为同一个婴儿争吵不休的妇人,决定将那婴儿劈开,一人一半——儿童版《圣经》里有一张插图,一个士兵一只手抓着一个婴儿,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利剑,准备把小婴儿切成两半。在母亲亲自把他撵走时,莱恩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即将被劈成两半的小婴儿。

莱恩会爬到海边的石壁上,暗自诅咒母亲和陶德伯父,愿他们不得好死!

莱恩很怕陶德伯父,更怕陶德伯父那两个至少比他高20厘米的龟儿子。三个小孩其实年纪相仿,但他实在太软弱,他就是怕他们。

说穿了,只要妈妈不在身边,莱恩就像软脚虾一样。

他怕每个人,不分大人或小孩。

怕黑,怕一望无际的森林,也怕所有会动或不会动的东西。

也怕从衣橱里、床底下、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面,突然爬出怪兽。

更怕住在他眼睛后面的那头怪兽。没错,这正是他揽镜自照时的感觉。

但妈妈像一盏灯,照亮他周边的一切,使他感到安全。

只要她一出现,世界就是这么美好、善解人意,一点危险都没有。只要妈妈在身边,他就能克制恐惧。

当他们住在斯德哥尔摩的公寓时,她就像一道光线,从敞开的门口照进大厅,直达他的卧房。当他准备睡觉时,她就像客厅里传来的电视机的声音,陪伴他入睡。她总会用手轻轻拂拭他的脸颊,就像那淡淡的沐浴乳液香气,遗留在他的脸颊上。

这么多年来,莱恩自始至终是个胆小鬼,母亲是他唯一的保护。这保护还必须无微不至才行,否则他又会开始害怕。

也许,这就是莱恩慢慢开始保护母亲的原因。但那是莱恩长大成人以后的事了。他又一次想到以后的事了。

他必须聚精会神,一次想一件事。回到那个陶德伯父身上,他大剌剌地坐在客房里的木椅上,酩酊大醉。他的妈妈则突然变成陌生人,压根儿跟不认识他似的。

不,这还只是开始而已。

生命的源泉。夜幕初探之际,梦境开始之时。慢慢接近噩梦降临的那一刻。

已近午夜时分,他更是如履薄冰,保持注意力。

他会整晚保持清醒。

除了他,没有人保持清醒。

陶德伯父、妈妈,还有楼上的房间。

妈。

母亲的形象突然变得模糊不清,痛楚再度袭来,他无法看见她。喉头一片干燥,吞咽时就是一阵刺痛。难以呼吸,几乎要窒息而死了。

他想放声尖叫,却叫不出声。

他们再也不能告诉他,要耐心承受一切痛楚。他没别的选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