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本杰明坐在医生对面的椅子上。他刚接受了例行检查,检测他身体各个器官的功能是否正常。医生从计算机荧屏上读取量测结果。

本杰明体内的病毒量尚称轻微。

事实上,他们几乎无法从他的血液中测出任何病毒。

“听起来挺好的。”本杰明微笑一下。他并未感到特别不安,但能够确定自己的身体状况,总是好事一件。医生继续读取荧屏上所显示的结果。

“嗯……你的T细胞指数已经达到700了……”

“我一直记不住,这样到底是好还是坏?”

“你身体的免疫系统状况很好,甚至比之前还要好。”

从南区医院回家的路上,本杰明顺便买了郁金香,他一如往常,选了红色的。

红色郁金香,和圣诞节的喜庆气氛非常相衬。

圣诞夜前往赛尔波与霍康家里做客,别忘了带上一束鲜花。

几年前,赛尔波和现任丈夫买下斯德哥尔摩省中部偏东的哈宁厄自治市前教区神父寓所,重新整修,定居于此。从那时起,他们就在那里庆祝圣诞节。

对了,赛尔波已经再婚。他和霍康从1994年起即享有法定同居关系,迄今已超过15年,现在两人终于结婚了。

在本杰明与朋友们短暂的生命中,一切是如此瞬息万变,使人难以记起事情的原貌。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同性恋仍然是法定疾病,他们在学校教科书里都读过,自己的“性向异常”,是不折不扣的“异类”。

他和拉斯穆斯互许终身时,社会压根不承认同性恋有同居的权利。

即便他们是朝夕共处的伴侣,每次到政府机关申请文件时,他们还是得声称自己未婚,还处于单身状态。

先是1987年通过的《同居法》,接着是《伴侣登记法》,现在,就是现在,同性恋者终于可以结婚了(1)!如果拉斯穆斯还在人世,他和本杰明现在就可以结婚了!

在他们的生命中,政府机关的立法总是先与现状不符,再慢慢根据现状进行调整与修正。现在,立法终于赶上社会发展了。

本杰明、保罗、拉斯穆斯、拉许欧克、赛尔波和其他许多人,全都亲身参与了改变社会的进程,一起创造历史。他们每个人的勇气,造就了这场可歌可泣的抗争。

自由绝不会平白无故从天上掉下来;自由,需要用行动与血泪争取。

本杰明离开花店时,从录像带店的橱窗上瞥见自己的身影。

他不再年轻,不再帅气。

他身体的脂肪经过重组,长出了啤酒肚,双臂与双腿却变得瘦削。

这是长期接受药物治疗的副作用。这种副作用俗称“蜘蛛身”。

不幸中的大幸是,到目前为止,这是他身体状态唯一的变化。

不知为什么,病毒并未在本杰明体内繁殖。能够活到有效抑制药物问世的艾滋病患屈指可数,他正是其中之一。

1996年,医界开始将三种不同药物融合,竟获得近乎奇迹般的医疗效果。许多濒死者最终得到救治,其他人则学会如何与体内的病毒和平共处,不让症状爆发。

经过这些年来的摸索与发展,药物的效果也越来越精准。

因此,本杰明才能活下来。

他曾在心理上排除万难,才接受了自己将死的事实;现在,要他接受自己能够继续苟延残喘的事实,自是又一番痛苦的挣扎。

不过,他还活着。

他有义务活下来。

其实,他活得相当不错。整体来说,他的确活得相当精彩。

然而,有时突然涌现的情绪,情绪的涨潮忽然涌现,让一切努力几乎付之一炬。一想到拉斯穆斯,想到所有死难的战友,失去他们,他只剩下半条命。每一个人的死,都或多或少带走了他的意志。本杰明只能接受失落的一切,接受不完美与残缺。

他又寻回了上教堂做礼拜的习惯,不过选择了离家不远的索菲亚教堂,而不是童年最熟悉的王国厅。他们在索菲亚教堂举办“彩虹博览会”。

大家同声高唱:主啊,请听我们的祷告吧!主啊,请听我们的乞求吧!主啊,请在我们绝望哭号时,回答我们,垂怜我们吧!

他不知道上帝究竟是否愿意倾听、回答他们的祷告,不过他已经尽力祷告了。

每周二和周五,他和其他男士在老城区的大教堂浴场洗桑拿浴。此外,他还加入合唱团。整体来说,他的生活过得还不错。

然而,童年一切悬而未决的遗憾就像遗留在沙滩上的细浪:妈妈、爸爸,还有小妹玛格丽特。他对他们还是心存挂念,他无法完全放下。他多么怀念夏季度假小屋,多么怀念他们那位于峭壁之上的瞭望台。

两年前的初秋时节,他重游旧地,站在窗外望向紧锁的屋内,担心双亲会突然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