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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可以坐在户外的地方,”我说,“圣莫里茨旅馆有个狭长的露台。”

希尔施做了个不屑一顾的手势。“吃晚饭不行,那儿为思乡的流亡者准备的只有咖啡和点心。还有烧酒,喝醉了就不会再思念巴黎那些带露台的小饭馆了。”

“也不用去想盖世太保和那儿的警察了。”

“那儿没有盖世太保了,那座城市已经摆脱了那种瘟疫。乡愁却没有消失。这事也怪了,在巴黎时,流亡者思念德国,到了纽约,他们又思念巴黎,思念也跟竹笋似的一层一层的。不知下回该轮到思念哪儿了?”

“可也有些流亡者哪儿都不思念。”

“那些上等美国人和一心想当世界公民的主儿。他们也有乡愁,不过被压抑了,变为神经症,匿名存在。”希尔施笑了。“世界又开放了,巴黎自由了,整个法国几乎都自由了,比利时也一样。苦路又畅通无阻了,布鲁塞尔解放了,荷兰也自由了,人又可以重新思念欧洲了。”

“布鲁塞尔?”我问道。

“这你本该知道的呀,”罗伯特·希尔施吃惊地回答说,“昨天我读到一篇文章,报道布鲁塞尔是如何被解放的。我把那篇文章替你留起来了,在这儿呢。”

他走回黑灯瞎火的店里为我取来那张报纸。“待会儿再读吧,”他说,“现在我们先去吃饭,去海王餐厅。”

“去吃那些螯被束缚的龙虾?”罗伯特点点头:“去吃那些被捆绑着、在橱窗里的冰上等着被沸水煮死的龙虾。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那儿吃饭的情景吗?”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当时街道对我来说就像是金子与希望铺成的。”

“那现在呢?”

“不一样,也一样。我什么都没忘。”

希尔施端详着我。“这很少见。记忆是最大的叛徒。你是一个幸福的人,路德维希。”

“此话我今天对另外一个人说过,他听后差点儿把我打死。也许人从来意识不到这一点。”我们沿着第三大道向前走。我西服口袋里那张报道布鲁塞尔解放过程的文章像一团火,在我心头燃烧。“卡门好吗?”我问。

希尔施不回答。暖风犹如猎犬,在房屋周围嗅来嗅去。纽约夏季的桑拿天已经过去了,风带来了海洋的咸腥味儿。“卡门好吗?”我再次问道。

“老样子,”希尔施说,“她是一个并无奥秘的谜。有人想带她去好莱坞发展,我劝她去。”

“什么?”

“这是我能留住她的唯一可能,你不知道吗?玛丽亚·菲奥拉好吗?”

“她在好莱坞,”我说,“作为时装模特,她还回来。她常去那儿。”

海王餐厅的橱窗灯火通明。被捆绑着的龙虾沉默地在冰上受罪,等待着被抛进沸水中煮死。“它们被扔进锅里的时候会叫吗?”我问。“我知道螃蟹被扔进热水中时会叫。它们不会马上毙命,身上那层平时保护它们的甲壳在死亡过程中就成了它们的厄运,使死亡变得更缓慢,也更痛苦。”

“到这儿吃饭,你是最合适的搭档,”希尔施说,“今天我情愿跟你一样吃蟹腿,它们至少已经死了。你胜利了。”

我呆望着那群身上带黑纹的硬壳龙虾。“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无声的呐喊,它们向往的是宽阔的海洋。”我说。

“打住,路德维希,要不然我们就得吃素了。思乡?只要是自愿离开的,不过就是多愁善感罢了,无害,无益,多余。如果是被迫逃离的,要不然就得死、受刑或是进集中营,那就另当别论了。奇怪的是,获救一段时间以后,倘若不是特别小心、特别勇敢或是特别幸福,得救本身就会变成蚕食五脏六腑的癌症。”

“恐怕也是当局者迷吧。”我说。那篇有关布鲁塞尔的报道在我口袋中仍像一团火在燃烧。

我早早回到旅馆,时间好像突然变多了。不是那种可以找些事做就能打发的时间,而是像黑洞一样的时间。这种空虚你越想填满它,它越空虚。玛丽亚·菲奥拉走后,我就没有得到过她的消息,我也没指望会有消息。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没有信件和电话的状态下度过的,因为我几乎从未有过固定地址。对此我已习惯,此外我还学会了知足常乐。尽管如此,我仍旧感到空虚。这不是怕玛丽亚不再回来的那种恐慌,即使我知道她早晚得搬出五十七街的那套公寓。这种空虚就像心中缺少了什么。我并非不幸,只有某人死亡了,人才会感到不幸;这个人如果离开了,哪怕是离开时间不长或是永不能再相见,人都不会感到不幸。这也是我在生活中学到的。

不知不觉间已然是秋季,闷热的桑拿天突然消失,夜间更是秋高气爽。我仍旧过着冒名顶替的日子,报纸上连篇累牍地报道的战争仍在进行,在世界的另一侧像回声般涌动,在欧洲,在南太平洋,在埃及。这场鬼怪战争肆虐各处,唯独没有发生在这块使这场战争还能进行下去的大陆,没有发生在这个我在其中像不安的影子一样生活着的国家。在此我受到容忍,甚至还得到了小小的私人幸福。我实在不配得到这种幸福,它让我几乎产生一种负罪感。每当我想起那堵影子般的黑墙,它就在我面前徐徐打开,让我更加接近这么多年在流亡中支撑我活下来的信念,现在,我面前日益清晰的是这一信念的血腥誓言,我都不想要这种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