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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姑娘领我走上一段狭小的楼梯,可以听到库珀工作室中传出他粗暴地向电话中发布命令的吼叫声。在通往阳台的门边我停住了脚步。楼下的纽约宛如一座拥有摩天大楼的白色非洲城市,没有树木,有的只是钢筋水泥。它不是一座经数百年发展而形成的有机城市,而是被不受传统束缚的人们坚决、快速和性急地建造起来的。建造者遵循的最高准则不是安全,而是实用。但恰恰因为这一点,这座城市获得了一种新的现代美感,它大胆,反浪漫,反古典。我着迷地向下望去。我想,人们没有必要在下面伸着脖子观赏纽约,在高处看摩天大楼则另有一番风味,就好像长颈鹿立在一群石质的斑马、羚羊、犀牛和巨龟中。

我听见库珀喘着粗气爬上了楼梯,喜形于色,大概是刚才打电话卖掉了几万枚炸弹或手榴弹。他满脸通红,看上去像个番茄。死亡带给他欢乐,再说道义也在他这一边呢。“您找到位置了吗?”他问。

“这儿,”我说,“阳台上。纽约上空的舞女!可阳光会很快破坏画的色彩。”

“挂这儿太不靠谱了,”库珀说,“三万美元啊!”

“更糟糕的是,”我回复道,“一件艺术品就毁了。但我们可以把它挂到旁边的会客室去,挂在阳光照不到的那一侧,也就是那两尊蓝色汉代青铜器的上方。”

“对那些中国小摆设您懂行吗?”库珀问。“它们值多少钱?”

“您想卖吗?”

“当然不是。那是我两年前买的,一共花了五百美元。太贵了吧?”

“等于白送。”我挖苦道。

库珀笑了。“那边的人物陶俑呢?它们值多少钱?”

“唐代舞女?也许三百美元一个吧。”我不情愿地答道。

“我花一百美元买下的。”库珀的脸上立刻容光焕发。他属于那种人,生意一赚钱就变得性感。

“我们把德加的画挂哪儿啊?”我问。我没有兴趣继续迎合一个军火商的自我了,可库珀还不知足。“这块地毯值多少钱啊?”他贪婪地问。

这是一块十七世纪亚美尼亚的龙图案地毯,要是我继承了其名字的佐默见到一定会被迷住。“地毯的价格下跌了,”我说,“自从住宅的地面可以铺别的材料以来,就没人再愿意要地毯了。”

“什么?为这块地毯我可花了一万两千美元呀!它现在值不了这么多了?”

“我觉得是值不了了。”我报复性地回答道。

“那它现在值多少钱呢?不是一切都在涨价吗?”

“画作涨价了,地毯没有。这是战争造成的。另一种买主阶层浮现了,许多老收藏家不得不出卖他们的藏品,新买主想用文化显示自己的品位。挂在墙上的雷诺阿画作比铺在地上踩旧了的老地毯能帮他们更好地做到这一点,更何况每个来访者还会继续在上面践踏。库珀先生,像您这样有品位的老收藏家,还知道欣赏好地毯的,”我紧盯着他说,“已经屈指可数了。”

“那它到底还值多少钱呢?”

“也许是原价的一半吧。如今顶多还有人买小块跪毯,可这么大块的杰作是无人问津了。”

“该死!”库珀愠怒地站起身。“那好,您把德加就挂到您刚才说过的地方吧。可别把墙壁搞坏。”

“墙上几乎连洞都不会留下。我们有专用挂钩。”

库珀消失了,去心疼他的损失去了。我很快挂好了德加的画。墨绿色的舞女起舞于那两尊几乎呈蓝色的汉代青铜器上方,三件珍品彼此投放着丝绒般柔和的铜绿之光。

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两件中国青铜器,立刻感受到铜绿那柔和而凉爽的温度。“你们这些可怜而陌生的‘流亡者’,”我说,“不幸沦落到一位军火商和对文化一窍不通者的豪华安乐窝中。我欢迎你们!你们给了我一种奇异的感觉——没有故乡却有家园。在此家园中,完美代替了地理,艺术代替了爱国,幸福的瞬间代替了战争。在这种瞬间里,人们意识到,人类历史不外乎由一群在世界各地疲于奔命的流浪者组成,他们既短命又杀人,有时他们也能成功地做到在幻想中感悟永恒,这种永恒以结晶的方式体现在纯粹的美中,这可以是青铜器、大理石、彩色画作或是话语,哪怕是在一位与死神打交道的军火商家里与它们不期而遇。还有你,娇弱的舞女,你也不该抱怨自己的流亡!你的境况还可能更糟,你现在的主人本可以在你四周摆上一圈手榴弹,或是把你放到机关枪和火焰喷射器之间!他要是这么做了,那倒更贴近他的真实风格。使你免遭此厄运的是他的占有欲。那么你就在两个唐代舞女陶俑间去做你的异域梦吧。这两个唐代舞女是一百年前盗墓贼从北京一位高官的坟墓中挖出来的,她们也像我们大家一样沦落到这种陌生的生存环境中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