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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刹那的时间变成了最宝贵的东西。明天竟像永恒一样遥远。每逢海伦醒来的时候,一天开始了,每当她睡着,我摸到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的思想便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徘徊。我拟订了建筑在奇迹基础上的种种异想天开的计划,或者虚构一种眼前的哲学,而对其他的一切都熟视无睹。可是我的一切空想都被晨光所驱散,被晨雾吞没了。

“气候转冷了。我拿着德加的画东奔西走,它理应换回前往美国的路费,而且我也乐于卖掉它。但是在我们经过的那许多小城镇和乡村里,没有人愿意出一个公道的价钱。这里那里我们干着各种营生。我学会了在田间干活。我挖沟锄地,忙一点我觉得很高兴。也不光是我们这两个人。我亲眼看见教授们在锯木材,歌剧演员在刨甜菜。农民表现得总像是——农民,他们趁机利用这种便宜劳动力。有的人稍稍付几个钱,有的人供给饭食和宿夜的场所。还有的人干脆把你撵走。我们就这样向马赛进发。你有没有去过那儿?”

“谁没有去过啊?”我说。“那是宪兵和盖世太保的猎场。他们在几个领事馆前面,把难民像兔子一样给包围起来。”

“他们差一点把我们逮住,”施瓦茨说,“在马赛负责Service des étrangers [77]的地方官,运用他力所能及的一切办法来拯救难民。我仍然一心想要弄到一张美国的签证。在我看来,一张美国签证也许甚至可以抑制癌症。要弄到一张签证——这一切你全知道——你必须证明你处于极端危险之中,或者你必须被列在美国拟订的知名艺术家、科学家或是知识分子的名单里面。仿佛我们这一大批人都没有处于危险境地似的——而且仿佛人并不是彼此平等似的!普通人与要人之间的这种差别,岂不带有低人一等的寄生虫与超人相对立的纳粹观念的意味吗?”

“他们不能把人人都收容嘛。”我说。

“不能?”施瓦茨反问道。我没有回答。有什么可回答的呢?是和不是都一样。

“那为什么不去收容那些被剥夺得最惨的人?”施瓦茨问道。“那些没有名姓和没有名望的人。”

我还是一声不吭。施瓦茨有两张美国签证——他还想要些什么呢?他难道不知道美国人发给任何人一张签证,必须凭这样一个条件,那就是要有人在那边写下宣誓书,保证这个人将来不会成为公众的负担吗?

过了一会儿,他又滔滔不绝地讲下去了。“我在那边一个熟人也没有。可是有人给了我一个纽约的地址,我便写了一封信去。我也给另外几个人写了信。我把我们的处境描述了一番。后来有个朋友告诉我,这事我全做错了。病人根本不容许到美国去。患着不治之症的病人更是连考虑也不会加以考虑的。我应当说,海伦的身体很健康。这一席话,海伦在无意中听到了一部分。那是不可避免的。在马赛,谁也不会谈论别的什么事儿。好像一大群蜜蜂发了疯似的。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卡奴比埃尔大街的一家饭店里。风在街头疾卷而过。我并不泄气。我希望找到一位仁慈的医生,肯给海伦出一张健康证明书。我们仍然在玩着那套把戏,装作彼此都很相信,装作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还写过一封信给她营里的长官,请他出一张说明我们处境危险的证书。我们找到了一间小屋子。我还搞到了为期一周的居留许可,夜里在一家饭店里充当洗碗碟的非法临时工。我们有了一点钱,一位药剂师按照杜布瓦的药方配给我十安瓿的吗啡——因此,就当时来说,凡是需要的东西,我们全都有了。

“我们坐在靠窗的一张桌子边,眺望着窗外——对我们来说,这是一种少有的舒适享受,因为整整一个星期用不着东躲西藏。蓦然间,海伦吃惊地跳起来,抓住我的一只手。她正在凝神注视着起风的沉沉黑夜。‘格奥尔格!’她悄悄地说道。

“‘在哪儿?’

“‘在那辆敞篷汽车里。他刚才开过去了。’

“‘你能肯定吗?’

“她点点头。

“我认为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几次试图从开过的汽车里辨认人的面貌,结果发现都不可能。但是我的疑虑还是消除不了。

“‘为什么他偏偏要到马赛来?’我问。可是停一会儿,我就意识到对他来说,马赛正是世界上最最自然的去处——所有在法国的难民最后一个避难所。

“‘我们非得离开马赛不可。’我说。

“‘我们能往哪儿去呢?’

“‘西班牙。’

“‘那里不是更危险吗?’

“谣传盖世太保已经在西班牙自由自在地安顿下来,又说难民被西班牙警察逮捕以后,就引渡给德国当局。不过在那些日子里,各种各样的谣言都在沸沸扬扬地流传。你不能够什么都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