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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慌意乱地走出了屋子。我想起营里的医生说过的话。我在街上踱来踱去,定睛瞅着街对面那间车库上的一张米其林轮胎的广告。那个用轮胎组成的胖子,变成一个由内脏和蠕动着的白蛆混合起来的阴暗符号。我听到车库里发出来的捶击声,好像有人在那里制造一口铁皮棺材似的,而蓦然间,我知道这个威胁老早就已经跟我们在一起了,一个铅色的背景,在它的衬托下我们的生活变得轮廓更加鲜明,正像一片阳光照耀的森林,被一道暴风雨云层的墙衬托着一样。

“我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杜布瓦才走出来。他蓄着一小撮山羊胡,我猜想他在这里行医,主要是为避暑的人们开一点治疗咳嗽和清醒宿醉的温和药物。他那种扭扭捏捏的步态就叫我非常失望。在比亚里茨,当时正是一个淡季。任何病人上门就医,他无疑都会感到高兴。‘您妻子……’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我直愣愣瞪着他。‘怎么了?把真相告诉我,要不,您就什么也不要说。’

“刹那间,一抹十分凄凉的淡淡微笑把他完全给改变了。‘把这个拿去,’他掏出一本处方笺,写了几个难认的字,说道,‘到药剂师那里去配制。要确保他们把药方还给您。您需要配多少次,就可以用它多少次。这一点我已经在药方上注明了。’

“我把这张白色的纸收下了。‘这是什么药?’我问。

“‘您什么都做不了,’他答道,‘记住这一点。您什么都做不了。’

“‘这是什么药?您别搞得那么神秘。我要知道实情!’

“他没有回答。‘什么时候您需要它,您就到一个药剂师那儿去,’他说,‘他们会把药配给你的。’

“‘这是什么药?’

“‘一种强效的镇静剂。一定要有医生的处方,您才配得到这种药。’

“我把这张药方收好。‘我该付您多少钱?’

“‘不用付。’

“他扭扭捏捏地走了。到了拐角那儿,他又转过身来。

“‘配了药,把它藏在您妻子找得到的地方。这件事您千万不要跟她谈起。她知道。她真了不起啊。’

“‘海伦,’我跟她说,‘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你病了。为什么你一点都不跟我讲?’

“‘不要折磨我了,’她有气无力地答道,‘让我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吧。’

“‘你不愿意谈它吗?’

“她摇了摇头。‘也没有什么好谈的。’

“‘难道没有什么事情我能帮助你吗?’

“‘没有,我最亲爱的,’她说,‘这一回,你是没法帮助我了。要是你能,我早告诉你啦。’

“‘我手头还有那一小幅德加的画。在这儿,我可以把它卖掉。在比亚里茨,有钱人有的是。卖掉以后,那笔钱是够你住医院的。’

“‘难道要让我被捕不成?再说,那也没有一点好处。相信我吧!’

“‘难道就严重到这种程度了吗?’

“她眼睛里流露出来的神色是那么苦恼,那么悲惨,弄得我不敢再问她了。我决定去找杜布瓦,再问他一下。”

施瓦茨不吱声了。“她患的是癌症吗?”我问。

他点点头。“好久以前,我早该怀疑到的。在瑞士,他们告诉她说,她不妨再动一次手术,不过那也没有什么用处。她已经开过一次刀,我看见的那个疤就是。专科医生把真实的病情告诉了她。她可以在两者之间进行选择:要么再动几次没有用处的手术,结果会让她永远住在医院里,要么在外面度过她短暂的余生。他还告诉她,即使住在医院里,她也未必能多活一些时日。她当时决定不再开刀。”

“她不愿意告诉你吗?”

“不愿意。她恨她的病。她试着不去理会。她觉得自己被弄得乌七八糟的,仿佛许多虫豸在她身子里到处乱爬。她有个感觉,那疾病像是一种海蜇之类的东西,在她身体里生存和滋长。她以为如果我知道了这件事,会引起反感。或许她甚至还希望,用这种不去理会它的办法可以摆脱癌症。”

“而你也从来没有跟她谈起过这件事吗?”

“很少谈起。她跟杜布瓦讲了,后来,我要杜布瓦把真情实况讲给我听,他又给了我一些麻醉药品。他告诉我,疼痛将会越来越严重。但是,他说,也有可能结束得又快又顺利。我没有跟海伦讲起这件事。她也不要我讲。她威胁说,假如我不肯随她自己的便,她就自杀。从这以后,我便装作已经相信了她——相信这是一种没有什么害处的痉挛罢了。

“我们只好离开比亚里茨。我们相互诓骗着。海伦监视着我,我也监视着她,可是不久,这种诓骗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力量。首先,它摧毁了我最害怕的那个东西:时间的概念。几个星期和几个月的概念已经消失了。尽管一想到我们前面的时间剩下的多么有限,仍然会使我们着慌,可是我们的恐惧已经变得如同玻璃一样透明。它不再是笼罩在我们岁月上面的云翳,它已经变成一种能把一切扰乱人心的念头岔开的挡板,它们就是不能闯进来。每逢海伦睡熟的时候,我曾出现过一阵又一阵绝望的心情。她躺在那儿轻轻地呼吸着,我便直愣愣瞅着她的脸,同时也瞅着我一双结实的手,对于我们的皮肤强加给我们的那种可怕的孤独之感,那个永远也不能架桥跨越的海湾,我能够理解了。我那健康的血液,无法医治我爱人疾患的血液。那是我不能理解的。死亡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