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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奥尔格在嘟囔着什么。我估摸他正要准备走了,自从我认识到这是一个危险的时刻,因为意外的事情可能会发生,我就把门关上了,只留着很窄的一条缝。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他走进卧室。我从门缝里看见他的身影,听到他走进浴室的脚步声。我好像觉察到海伦也进来了,可是我并没有看见她。我把门完全关上了,站在黑暗里,四周尽是海伦的衣服。那把裁纸刀被我抓紧在拳头里。

“我知道格奥尔格并没有发现我,我也知道他很可能会从浴室回到起居室,随后便离开。尽管这样,我的喉咙还是绷得紧紧的,汗水还是在我胳肢窝里顺着腰间往下流。对未知的事物的恐惧,跟对你已经知道的事物的恐惧不一样。未知的事物也许是危险的,但它是模糊的。你可以用纪律或者甚至用巧计来抑制你的恐惧。可是当你明知道自己面临着什么情况的时候,纪律也好,心理上的翻筋斗也好,就都起不了多大作用了。在他们把我关进集中营之前,我经历过第一种恐惧。眼下,我感觉到第二种恐惧,因为我知道如果我再一次被关进集中营,等待着我的将是一种什么样的遭遇。

“说也奇怪,自从我越过边境以来,对这件事情我一直都不曾想过。我一直不愿意去想它。想到这个,会使我趑趄不前,而我是不愿意趑趄不前的。再说,我们的记忆往往会证明许多事情是假的,从而帮助我们生存下去。它会掩盖我们往事中间那些无法忍受的部分。你是不是懂得我的意思了?”

“是的,我懂得,”我答道,“可是,它们并不是真正被遗忘了,而只是蛰伏在那儿。稍一动弹,就会使它们复活过来。”

施瓦茨点了点头。“我站在壁橱那漆黑、散发着香味的角落里。衣服压在我身上,仿佛是些巨大蝙蝠的柔软的翅膀。我纹丝不动地站着,差不多连气也不敢喘,生怕那绸衣服会窸窸窣窣地响起来,又生怕我会咳嗽或者打喷嚏。恐惧像是一股黑色的气体,从壁橱的地板上升腾起来。我想它会让我窒息。我在集中营里的经历比这更糟。我遭受过惯常会有的虐待,但是随后我被释放了,记忆终于也就消退了。可是现在,它又在我面前统统复活过来了。我亲眼目睹的,别人遭受的,我自己听见的,或者从种种迹象中猜到的——我实在无法理解,我怎么会疯到这个地步,竟然离开那些幸福的国家,我在那里为着争取生存而受到的惩罚仅仅是拘留或者被驱逐出境。这样的国家,依我现在看来,真正是人类的天堂啊!

“我听到格奥尔格在浴室里。墙壁很薄,而格奥尔格又是地地道道的优秀人种的一分子,做起事来自然不需要轻手轻脚。他猛地把马桶盖子打开,颇为自信地撒起尿来了。这本来可以给我些许安慰。这说明他没有注意到什么,他一点没有怀疑,可是后来,也真够奇怪,我忽然觉得这是最最糟糕的一种屈辱:竟然在他小便的时候要我听他撒尿的响声,即使这也叫我想起有关窃贼的故事,说是他们在离开盗窃现场以前总要在那儿拉屎撒尿,以显示他们的轻蔑,或者出于他们的羞愧,因为这种生理上的冲动最初是由他们的恐惧刺激出来的。

“我听到马桶在冲水,又听到格奥尔格胜利地大踏步走出浴室,穿过卧房。随后传来门厅大门那闷声瓮气的关合声,壁橱的门被拉开了。我看见一片亮光和亮光中海伦那黑乎乎的轮廓。‘他走了。’她轻轻地说。

“我走了出来,活像穿着女人衣服被人家撞见的阿基里斯[36]。从恐惧变为一种滑稽和窘迫的感觉,其速度之快,竟使这两种感觉融为一体了。这样的融合,对我来说也并不新鲜。不过,那条扼住你喉咙的胳膊,意味着驱逐你出境还是叫你死亡,却是有所不同的。

“‘你非得马上离开不可。’海伦说。

“我瞅着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期望在她脸上看到一种近乎轻蔑的表情。也许那是因为,在危险刚刚过去的一刹那,我觉得作为一个男人屈辱难当,除了跟海伦在一起以外,我跟任何什么人在一起都不会有这种感受。

“她脸上除了一眼就看得见的恐惧,什么表情也没有。‘你非得离开不可,’她又说了一遍,‘你到这儿来,简直是疯了!’

“尽管我在片刻之前也曾有过同样的想法,可我还是摇了摇头。‘现在没有危险了,’我说,‘一小时过后才更危险。他说不定就在附近散步。他还会回来吗?’

“‘我想是不会的。他一点也没有怀疑。’

“海伦走进起居室,关了灯,拉开了窗帘,往外凝望着。卧室里的灯光,在地板上投下一个金黄色的锥形。就在这道光芒外面,她站在那儿聚精会神地瞭望着,仿佛在搜寻猎物似的。‘你不能步行到车站去,’她咕咕哝哝地说道,‘有人会认出你的。可是你非得离开城里不可。我去把埃拉的汽车借来,送你到明斯特去。我们怎么这么傻啊!你不能再待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