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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碗碟推开,拿起一支纸烟。我已经好久不抽烟了。我不抽烟,为的是想多积攒些钱去赌博。

“那种紧张不安是在1939年春天闯到我的头脑里来的,”施瓦茨说,“我已经做了五年多的流亡者了。1938年秋天,你在哪儿?”

“在巴黎。”

“我也在那边。我已经不存什么希望了。那正是在《慕尼黑协定》[10]签订以前不久。我由于长期处于恐惧状态,反而不再害怕了。但是出于习惯,我仍然躲躲藏藏,小心谨慎,可我已经不存什么希望了。战争总会爆发,德国人总会开过来把我抓去。那是我的命运。我只好听天由命了。”

我点了点头。“那正是掀起一股自杀浪潮的时候。事情也真古怪,一年半之后当德国人真正进来的时候,自杀的人反而少了。”

“随后,来了个《慕尼黑协定》,”施瓦茨说,“那一年秋天,我们获得了满怀希望的新生。生活是那么美妙,那么轻松,我们都无忧无虑了。那一年在巴黎,栗树当真第二次开了花,你还记得吗?这些事冲昏了我的头脑,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又像是一个人了,而且更糟的是,又像一个人那样行动起来了。于是,警察就把我逮住,关了我四个星期,原因是多次非法入境。老是那一套老把戏:他们把我驱逐出境,赶到瑞士巴塞尔[11],瑞士人又把我赶回来,法国人便在另一个地点又把我逐出边境,我又被拘捕了——你知道这种例行公事,这种用活人当棋子来下的棋……”

“我知道。到了冬天,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了。瑞士的监狱是最好的。简直像旅馆一样暖和。”

我又开始吃起来。回忆不愉快的往事也有好处,会使你想到你现在是幸福的,而片刻之前,你还并不这样认为。幸福是个程度问题。懂得这一点,你就不大会太过苦恼了。我在瑞士监狱里觉得很高兴,因为那不是德国监狱。可是,这里,在我的面前就坐着这样一个人,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他也享有着幸福,虽然在里斯本的什么地方,在一间不透空气的屋子里停着一具木头棺材。

“最后一次释放我的时候,他们关照我,如果下一回再因为没有证件被抓住的话,那么他们将非把我送回德国去不可,”施瓦茨说,“这不过是一种威胁,可是却把我给吓住了。我开始纳闷,万一真的发生这种事情,我该怎么办。夜里,我开始梦见我在德国,被希特勒的党卫队追踪着。这样的梦我常常会做,弄得我开始害怕睡觉。你有过这种经历吗?”

“关于这种经历,我简直可以写一篇博士论文了。”我答道。

“有一天夜里,我梦见我在奥斯纳布吕克[12],那个城市我曾经住过,我妻子当时还住在那儿。我站在她房间里,看见她病了。她瘦得像一根芦苇,而且她还在流泪。我一身冷汗,醒了过来。五年中间,我没有看见过她,也没有接到过她的信。我也没有写过信给她,因为我不知道她的信是不是会被偷拆。我离家之前,她曾经答应我要办离婚手续。我想这样一来,她的日子会好过一些。这几年里,我想她总该已经把手续办好了。”

施瓦茨缄默了一会儿。我没有问他为什么要离开德国。有千条万条的理由,可就没有一条是有趣的,因为所有的理由全是非正义的。成为一个牺牲者本来就不是有趣的事。他或者是个犹太人,或者属于一个敌视现政权的政党,或者自己的冤家爬上了有权有势的地位——在德国,有几十条理由可以把人关进集中营或把人处死。

“我好不容易回到巴黎,”施瓦茨说,“可是那梦境却叫我不得安宁。它不时还会重新出现。而同时,《慕尼黑协定》的幻想破灭了。到了春天,人人都知道战争就要爆发了。你可以闻到那股味儿,正如你在看到大火之前老早就已经闻到火的味道一样。只有那些外交官才闭着眼睛,做着一厢情愿的美梦——想着签第二个或者第三个《慕尼黑协定》,或者随便什么玩意儿,只要不发生战争就行。从来没有像我们这个时代这样,有这么多的人相信奇迹,可是根本没有奇迹发生。”

“哦,奇迹是有的,”我说,“要不,我们今天谁也不会活着了。”

施瓦茨点点头。“这倒是实话。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奇迹。我自己就经历过一次。那是在巴黎,我突然承继到了一张有效的护照,就是写着施瓦茨这名字的这张。它原来属于一个奥地利人,那个人是我在玫瑰咖啡馆遇到的。他后来死了,留给我一张护照和一点儿钱。他来到那里仅仅只有三个月。我在卢浮宫见到他——在看印象派的绘画。每天下午,我常常到那边去,镇定一下神经。当你看着那些宁静的、浴着阳光的风景画,你实在不相信能够创作这种画的人类居然就要发动一场残酷的战争——一种抚慰人心的幻想,可以使你的血压降低这么一两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