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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去纽约吗?”那个人问。

我没有搭理。只消再走二十米就行了。到那时,万一有必要,我可以把他击倒,自己撒腿就逃。

“这儿,”那个人说,把手伸进衣袋,“是搭乘那条船的两张船票。”

我看见那两张票子。在微弱的灯光下,我看不清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不过我们走的路已经够多了。现在停下来也不会出什么事。

“这都是怎么回事?”我用葡萄牙话问他。我学了几句葡萄牙语。

“这船票你不妨拿去,”那个人说,“我不需要它们了。”

“你不需要它们?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再需要它们了。”我瞪着他看。我理解不了。他的确不像一个警察。如果他真要逮捕我的话,那也用不着搞这种异想天开的诡计。可是如果这两张船票是好用的,那他自己又为什么不用呢?而他又为什么要给我呢?有种什么东西开始在我心里颤动了。

“这船票我买不起,”我最后用德语说,“那要花一大笔钱咧。在里斯本,有钱的流亡者有的是,你要多少,他们能给你多少。你找错了人啦。我是一个子儿也没有了。”

“我不是要卖钱。”那个人说。

我又转过眼去望望那两张船票。“那是真的船票吗?”

他把船票递给我,没说一句话。它们在我手指中间窸窣作响。是真的船票。把它们拿到手,是关乎毁灭与得救的大事。没有美国签证,这两张船票我还不能使用,可我凭着它们毕竟还可以在第二天早晨再试一试——或者,至少我还能把它们卖掉。那就意味着可以多维持六个月的生活。

“我不明白。”我说。

“你不妨拿去,”他答道,“不要你一分钱。明天早晨,我就要离开里斯本。我只有一个条件。”

我的胳膊耷拉了下来。我知道这件事情太美妙了,简直不像是真的。“什么条件?”我问。

“今天夜里,我不愿意一个人待着。”

“你是要我跟你待在一起吗?”

“是的。一直到明天早晨。”

“就是这么一个条件吗?”

“就是这么一个条件。”

“没有别的条件了吗?”

“没有别的条件了。”

我难以置信地瞅着他。我知道,当然啦,像我们这种处境的人是会支持不住的,而孤独,有时候是会叫人难以承受。我知道这种对空虚的害怕心情,它袭击着那些世界已成为虚空的人。而我也知道,哪怕有一个完全素不相识的人来作伴,也会把一个人从自杀中挽救出来。可是在那种情况之下,人们互相帮助原是理所当然的事,本来无需给什么报酬,更别说是这样一种报酬!“你住在哪儿?”我问。

他做出一个否定的手势。“我不愿意到那儿去。这个时候还有酒吧开着吗?”

“总该会有的。”

“没有供难民就餐的地方吗?像巴黎的玫瑰咖啡馆那样的?”

我知道那家玫瑰咖啡馆。露特和我在那边睡了两个星期。只消一杯咖啡的代价,老板便让你待在那儿,你爱待多久就待多久。你把几张报纸一铺,就可以睡在地板上。我从来不睡桌子;睡地板你怎么也不会摔下来。

“我一个地方也不认识。”我答道。这不是实话,可是你总不会把一个想要把两张船票送掉的人带到那么一个地方去嘛,在那个地方经常进出的人,为了要搞到那两张船票,会把灵魂都出卖掉。

“我只知道一个地方,”那个人说,“我们不妨去试一试。说不定那儿还开着。”

他向一辆孤孤单单停在那儿的出租汽车打了个手势,一面朝我看了一眼。

“好吧。”我说。

我们坐进汽车,他给了司机一个地址。我一心想让露特知道,那天夜里我不回去了。可是,我一坐进这辆黑乎乎的、有股臭烘烘味道的出租汽车,一种非常强烈、非常惊人的希望便向我猛袭过来,弄得我的头脑差一点发晕。说不定这一切确确实实都是真的,说不定我们的生命还没到结束的时候,不可能的事情正在发生,说不定我们就要得救了。这个念头一闯进我的脑海,我就生怕这个陌路人闪出我的视野,哪怕只有一秒钟的瞬间。

我们绕着剧院模样的商业广场[8]走着,过了一会儿,来到一条条坡形的小巷和梯级的迷阵中间,里斯本的这一带我并不熟悉。和往常一样,我熟悉的主要是教堂和博物馆——倒不是由于我多么敬爱上帝或者喜爱艺术,而只是因为在教堂和博物馆里,没有人来查看你的证件。在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和艺术大师面前,你仍然是一个人——而不是什么带着可疑证件的个体。

我们走下出租汽车,继续往上攀登梯级和弯曲的街道。有一股鱼腥、大蒜、暗夜的花朵、消逝的阳光和睡眠的味道。初升的月亮底下,圣若热城堡[9]在黑夜中矗立在一边,月光如同瀑布一般泻落在梯级上。我转过身子,俯视着港口。下面是那条河,河是自由和生命,河流进海洋,而海洋就是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