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畸零人

“你今年多大岁数?”

“十八。”

班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因为他晓得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这正是他所害怕的。躲在玻璃窗后面的年轻人把圆珠笔放在填写了一半的表格上,用班再熟悉不过的表情来审视眼前这位客户。年轻人虽然有点不耐烦,却感到有趣,但并不是嘲笑。站在他眼前的这位矮小粗壮、体格强健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超大夹克,看起来至少有四十岁。还有那张脸!那是一张宽阔的面孔,五官轮廓突出,嘴角拉着长长的笑——究竟有什么事情这么好笑?——宽大的鼻梁,大大的鼻孔,浅绿色的眼珠子,淡褐色的眼睫毛,硬邦邦的淡褐色眉毛,留着不适合脸型的整齐短髭。他的头发黄黄的、乱蓬蓬的,仿若他的笑容一样教人不安,长长的,向前垂下来,耳朵两旁则是硬邦邦的发绺,仿佛是在嘲讽时髦的发型。更糟的是,他还有着一口上流社会口音;他是在嘲弄人吗?办事员沉醉在自己的细微观察中,班带来的麻烦令他感到不悦。他的口气听起来有点暴躁:“你不可能只有十八岁。别闹了,你究竟是多大?”

班沉默不语。他提高警觉,全身的细胞都晓得危险来了。他真懊悔来了这个地方,现在这里的人可能会把他抓去监禁起来。他倾听外面的动静,对自己还安然无恙感到欣慰。几只鸽子在人行道边的梧桐树上叽叽喳喳聊天。他的心跟它们在一起,想象它们粉嫩的爪子紧紧地攀着树枝,他也不禁紧握手指;阳光暖洋洋地晒在背上,它们感到心满意足。屋里充斥着他无法理解的声音,他尝试着将它们一一区隔辨识。面前的年轻人还在等待,手上的圆珠笔在指尖旋转,身边的电话铃声响起。两旁还有好几位年轻男女,他们面前也都有一面玻璃。有的人使用会滴滴答答和咔嗒咔嗒响的工具,有的则盯着会浮现文字的屏幕。班晓得这些嘈杂的机器大概都对他不怀好意。他稍稍向旁边挪动,避开玻璃上令他心烦的影像,免得正面面对这个向他发脾气的人。

“是的,我只有十八岁。”班说。

他晓得他的年纪。三个冬天以前,他去找母亲,因为他痛恨的哥哥保罗进来了,所以他并没有留下来。母亲在一张卡片上写了几个大字:

你的名字叫作班·骆维特。

你的母亲叫作海蕊·骆维特。

你的父亲叫作戴维·骆维特。

你有四个兄弟姐妹:路克、海伦、珍和保罗。他们都比你大。

你今年十五岁。

卡片背面写着:

你出生于……

你家的地址是……

这张卡片让班感受到愤怒的绝望,他从母亲手中抢走它,夺门而出。他最先把保罗这个名字涂掉,然后是其他哥哥姐姐的。结果卡片掉到地上,他捡起来时看到反面,又用黑色圆珠笔把所有的字涂掉,只留下一团狂乱的线条。

感觉上,那个数字,十五,老是不断出现在他要面对的问题当中。“你今年几岁?”他晓得这很重要,所以记下来了,过了那一年人人都不会错过的圣诞节后,他又加了一岁,是十六岁,再后来是十七岁。现在,因为过了三个冬天,我十八岁了。

“好吧,那么,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自从他愤怒地用黑笔在卡片背面胡乱涂鸦以来,每过一天他就越明白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在愤怒的巅峰他终于毁了整张卡片,因为现在它已经毫无用处了。他知道自己的名字。他知道“海蕊”和“戴维”,而且不在乎那些巴不得他死掉的哥哥姐姐。

他不记得自己的出生日期。

倾听着每个声响,他察觉办公室里的杂音突然变大了,因为排在玻璃窗外等待的人群中,有个女人突然开始对着面试她的办事员大吼大叫。由于空气中激荡着怒气,所有队伍都开始骚动推挤,其他人咕咕哝哝地抱怨,然后就破口叫嚣,说出一些骂人的话,如混蛋、狗屎——这些是班十分熟悉且害怕的字眼。他感到一阵冰冷的恐惧从颈背窜下脊椎。

他身后的男人已经等得不耐烦,说道:“我可没有你的闲工夫。”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哪一天?”

“我不晓得。”班说。

办事员决定就此打住,把问题延后,说:“你不晓得上一个雇主是谁。你没有住址。你不知道你的出生日期。这样吧,去户政事务所,去找你的出生证明来。”

说完这些话他不再看着班的面孔,点头示意下一个男人上前来。班直接走出办公室,感觉自己的头发和全身的寒毛都竖起来了。他感到身陷绝境,好害怕。外面是人行道,人潮来来去去,街道上车水马龙,只有鸽子在梧桐树下悠闲地走来走去,咕咕地叫,自鸣得意。树下有一条长板凳。他坐在一端,另一端有个年轻女人瞧了他一眼,接着又瞄了一眼,就皱着眉头走了,边走还边回头瞧他。她脸上的表情班很熟悉,他早就料到会是如此。她并不怕他,可是可能不久以后就会觉得害怕。她忧心忡忡地离去,宛如逃命般,躲进一家商店后,还不时回头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