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第2/16页)

亲雄由横井领着去了幼儿园,繁子这才醒来。九点了,挡雨窗的隙缝里流进来树脂般晶亮的光线。

最近几天来,丈夫寿雄所谓“因公出差”没有回来,但繁子每个夜晚都要为他铺好床才能睡着觉。哪怕是空寂而冰冷的床铺,身边不望着它就无法合眼。如此说来,一张空荡的床铺,对她来说也是很温存的。为什么呢?因为那里不再发出令人嫉妒的鼾声,任她为所欲为,直到闭上眼睛。一种原因是因为繁子身子发烧,不管睡哪张床都无法一觉到天亮。她不断更换枕头和床铺等待睡意。可是,谁也不能睡两张床。繁子每天清晨一睁开眼看到的是,杂乱无章像坟墓一样冰冷而空漠的“另一张床”,这使她感到很头疼。

她从不快的预感中醒来。早晨是可怖的,这是病人熬过暗夜迎来的早晨。繁子从残酷的不祥的梦境中醒来,感到嘴里充满血腥味儿。莫非噩梦中流血的印象还残留在嘴里?不是的。每当月经来潮那天,繁子常常从这种感觉中醒来,那天一整天里吃什么都带着血腥味儿。

——自打看到大撤退时令人心酸的情景以来,繁子变得神经过敏,尽管自己房间里不摆任何红色的东西,梦中的流血照样很无情。自从在奉天迎接停战到回归国内,这期间不寻常的景况执拗地反复出现于梦中。她十九岁到满洲旅行,待在父亲公司所在地奉天期间,与陪同她的公司职员朋友的寿雄堕入爱河。繁子这种急剧的初恋,犹如大陆地方卷起的一股疾风,一时被沙尘迷住眼睛,失去了方向。现在想想,寿雄确乎是个堪称“闪电战”这一诨号的老手,他精于此道,暗施手腕,就像一个高明的外科医生,不必执刀,即可让你初尝痛苦的滋味。对于外科医生的信赖,来自不必长久忍受痛苦,单凭想象的力量就能将病症切除尽净。哥哥的干扰,反而促使繁子盲目地结了婚。亲雄诞生,过了三年战争结束——于是,噩梦大致就在八月十五日后充满神秘宁静的奉天街道开始了。

八月末,苏军进来了。当时身为父亲公司职员的哥哥原是中尉,有人告发他隶属于特务机关,哥哥立即被带往某地。第二年,也就是今年春天,寿雄夫妇抱着亲雄乘安奉线踏上撤退的旅程。这列火车遭到土匪的袭击,地点是宫原站附近。乘客们无路可逃,便跑进荒野那些积水的洼地。那些池沼中生长着芦苇般高高的茂草,水面到处漂浮着一米多厚的草丛,只要沉入水里就能藏身。但是大多数乘客喜欢群集一处,如果都奔向同一个地方,就会溅起水花,所以寿雄毅然改换方向,朝着不适合隐身的草丛的一角跑去。他怀里抱着儿子,身子浸在水中。亲雄的小脸蛋儿微微颤栗着,没有一点孩子般的红晕,惊恐地睁大着病态的双眼,受洗的教徒一般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下半身泡在水里。

“不用害怕。没有什么可怕的,不准哭。”

母亲一边啜泣,一边稍稍斜睨着眼睛,死死盯着很可能为一家三口招来杀身之祸的亲雄那张微微开启的小嘴儿。做母亲的将手掌贴在孩子的小脸上,只要他哭喊一声,就用手掌按住他的嘴,将他闷死。

长久的沉默。清脆的枪声打破了这种沉默,接连又响了好几发。池沼依然一片静谧。抑或仅仅把头露出水面的几个伤亡人员,没有来得及喊叫就沉到水底去了。只见不到五十米远的一处草丛荡起宽阔的水浪,那里的水面一片艳红。那是经雨淋湿的红砖头的颜色!——当时,池沼遥远的周围,出现两三个狙击手,未等下面的枪声响起,远处飘来类似笑声的尖锐的悲鸣。就这样,一场打野鸭子的比赛这才正式呼天抢地地开始。

袭击结束了,繁子在清晨开出的列车车厢一隅坐下来,当她遥望着背后那片发生惨剧的闪光的沼泽地时,一时晕过去了。等她重新清醒过来,太阳已经热烘烘地照耀着车内,耳畔一直响着亲雄抽抽噎噎的哭声。她注视着亲雄的嘴巴,正打算粗暴地用手掌捂住,寿雄制止了她。

——繁子睁开眼来,按响了电铃,她想润一润沾满血一般黏糊糊唾液的嘴巴,正巧阿胜跪在门口,繁子叫她拿水来。随即又暂时将头放在枕头上,闭上眼睛,任凭早晨残酷的阳光在眼皮内翻卷。

繁子瘫软地坐在被窝里,紧闭双目,仰起头将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阿胜用以同情作盾牌的好奇的目光望着繁子的姿态,伸出手很麻利地一一打开挡雨板。两块挡雨板碰到一起,发出健康而干爽的响声。广阔的榻榻米走廊上,洒满丰沛而清冽的秋日的阳光。

“今天星期几?”

阿胜对突然投过来的目光一时惶惑起来,“今天嘛……”她装出正经的样子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