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子 (依据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美狄亚》写作)

一九四六年十月某日早晨,川崎家面对后院的一间房子里,有两个人最先吃早饭。川崎家一直死守着老一套家规,自打战争一结束,又加上今年夏天主人去世,这些曾为维护家规作出贡献的当事人,又亲手逐渐打碎了这些家规,提前吃早饭就是一个例子。面对面坐着吃饭的这两位“当事人”,就是长着一张老酒铺招牌一般脸孔的乳母阿胜和管家横井。想当年,主人家属未用餐之前,下人们是绝不可以提前吃早饭的。如今,这两位老人抢在头里坐在横井六铺席的房间里吃饭,一是因为他俩都上了岁数,格外醒得早,不仅肚子不能照老规矩办,而且年纪大的人需要吃热饭;二是两个老人需要做伴儿一起吃饭。这两条是他们添加在家庭宪法附录之中的。每天早晨,阿胜一睁开眼,就把女佣美代喊起来做饭。战时囤积在仓房里的四五袋子黑市米,依然继续在遭虫蛀。

在别人眼里,这两位老人就像一对老夫妻,其实他们只是清净无垢的恋人关系。主人死后,孤苦劳作一生的两个老人更加亲密了。稍显年轻些的横井,如今老是觉得阿胜同主人发生过关系。

“昨天我去了大井的白龙师傅家,”乳母依然是一副过去的口气,都这把年纪了,说出话来声音反而显得更加娇滴滴的,“白龙师傅说了,这个家族气数还没有尽,不过总会有到头的时候。”

“是啊,白龙师傅家我也是常来常往,”——老管家有个习惯,说起话来讲究抑扬顿挫,就像密谈似的,“这可是个很老的话题喽。满洲事变一结束,老爷插手满洲,据说那可是最艰苦的日子呀。老爷一时无法从满洲事业中抽出手来原因就在于此。小姐本来是到满洲看看风景的,没想到在那里成了家,住到了奉天。弄成那副样子再回来,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不过,我才不相信占卜那一套呢。”——话虽这么说,那位目前他们应该称为“姑爷”的男子,竟然有着一股魔力,能把东京的小姐弄到遥远的奉天去。除了死去的妻子,横井再没有同别的女人交往过的经验,鉴于此,他只能认为是受了灾星的引诱。他打心眼里瞧不起那号人,那人对待下人的态度同老主人完全不同,他有时带些土产送给下人们,显得亲密无间,不断给予鼓励,使人在生活之中不知不觉解开了心里的各种疑惧。照横井的观念,主人对下人不表现出亲切,这才是对下人的最大尊重,所以他觉得,一旦受到主人的亲切对待,反而是对自己的侮辱。

“可是在我看来,如今的姑爷倒是个堂堂男子汉呢。”

“我讨厌那金牙。”

横井愤愤地说。

“不就三颗吗?”

她倒知道得很清楚。也难怪,家什疏散时,阿胜都一一在场,这个女人甚至各间屋子每个抽屉装了几块手帕,她都能闭着眼睛全部数出来。

——铺满阴凉地的后院也次第浮现出光亮。秋日纯正的阳光透过一排排杉树,在地面上映出一条条阴影。放眼庭院,两位细心的老人也许从条条树影中回忆起数月之前,老主人下葬那天,那里曾经张挂着的黑白间隔的吊帐吧。

“那个人要是不在了,该有多好。”

横井似乎想检验一下自己飘摇不定的敌意,对新主人时不时用唾弃的语调称呼。比起横井,阿胜的敌意更具有细密而优柔的层次,敌意更富于动物性的生气。

“小姐(繁子结婚后,阿胜依然顽固地这样称呼她)苦楚的根源全在这位姑爷,这一点连美代都知道。这几天出外旅行,到现在还没回来。

“再说,小姐一旦离开姑爷,很难生活下去啊,真是可怜!夜里睡不着觉,眼睛布满血丝,因为是已故老母亲留下的神经质症,看来也只能自己苛待自己的身体啦。”

——这时,美代来报告说,繁子的独生子亲雄醒了。幼小的亲雄睡在远离母亲的楼上卧室里,近来养成个习惯,因为急等着上幼儿园,起床前一觉醒来,总是从床上伸出手,独自将刚能够到的窗户上的挡板推开。

“他打开窗户在唱歌呢。”——美代扫着后院,用百舌鸟一般高亢的东北腔,向面对面坐在六铺席房间里的两个老人报告说。

“他想念妈妈,总是睡不安稳。从小就这样神经过敏,可不是什么好事。”

“怪可怜的,我这就过去吧。”

阿胜站起身子,横井问她:

“今天是什么客人?”

阿胜将手指伸进织着“如源”二字的缎子筒形腰袋里,一边很爽快地捋着一边回答:

“就一个人。艾格乌斯少校三点钟之前赶来参加茶会。少校的夫人昨晚打来电话,说她患感冒不能来。这边呢?看样子姑爷也不大可能赶回来。只有两个人的茶会,是够冷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