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蘑菇痴儿一个独立的故事(第14/33页)

蘑菇太多了,他不一会儿就停止数来数去了。然而,数量并非是主要原因。而在他看来,在如此壮观的景象面前,数来数去是不合适的。此外,这么多蘑菇长在这里也是件稀罕事。他后来再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奇事。每当他听别人讲述他们碰到了大量的蘑菇,“你似乎可以用大镰刀去收割它们”时,他就知道,如此说话的人对蘑菇,无论如何对像他所经历过的蘑菇一窍不通。

又好奇怪,或者也不奇怪:即使他真的碰到对此有经验、美味可口的大批蘑菇品种时,也不会把它们当作“大批”,正如他从不把自己看作“蘑菇之友”一样;他从来都不说这个词,并且随着事件的推移,从同行真菌学者嘴里听到它时也越来越不屑一顾。“真菌学者”?才不是哩!这些自称“一分钟”就能采到“数公斤”蘑菇并“成桶成桶”运出森林的人,不是什么蘑菇专家,也不是什么蘑菇科学家。不像他,虽然在发现蘑菇的过程中,他也像科学家那样经常动用显微镜,甚至有时还制作标本,但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真菌学者,而只是个蘑菇痴儿,正如他自己时不时所承认的。

很长时间以后,至少从那天早晨坐在山毛榉下开始算起,在之后的十年里,他对蘑菇世界的兴趣、甚至后来的狂热,不但没有束缚他,反而扩大了他的视野;不但没遮蔽他的光明——我觉得是这样——反而更加照亮了他。这样分散注意力,对他的大脑颇有好处,同时也对他的工作大有裨益,但不仅仅有益于工作。这在他当时有了那次大发现以后就感受到了。他把几十朵牛肝菌一个接一个地从地底下拧出来——对每一朵在采摘时都会发出一种(为了增长见识)不同的声响(是的!一种声响,这一次显而易见!)——,并将它们一个个堆起来:研究卷宗、记录、组合、举证和质疑证据,特别是综合思考、得出结论、最终形成结论,这些比平日更加轻而易举,片刻间水到渠成。他瞥一眼堆在脚前的红白棕色的金字塔。他在工作中继续观看着。

这个新近获得的宝贝在这天最后变成了什么呢——他是把它带回家里上了餐桌,还是把它切片晒干了,或者送人了——,蘑菇痴儿是不会告诉我的。但可以肯定:许久以来,他都渴望带一些特别的东西回家,当时在乡下父母家时就是如此,只是这种特别的东西总是落空了:他每次都是两手空空地回家来。而现在,他似乎终于可以带着这种特别的东西站在门口了。对他个人来说,可能也算是一种特别的东西了。(哦,孩子也大开眼界。)而更重要的是:第一眼看见蘑菇的那个瞬间,被他深深地印在记忆里。而那天所有其他瞬间,早被他忘得一干二净。

他还讲述了一些连自己都感到很惊讶的事:他本来打算那天晚上去看电影,看一部他期盼已久的电影。然而,在那如此神奇的发现之后,他就对电影的兴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或者,他感觉,仿佛在那片森林空地上已经看过了这部电影。虽然他后来还是去了电影院,但这完全无法和自己早晨的瞬间经历相提并论。电影院中的时光,他觉得好漫长——这并不意味着,电影使他无聊——,几乎就像自古以来,从儿时,也许出生以来,就像尘世的生存如此漫长。有一次,在学习过后,他白日做梦了,梦见自己成为作家,像我一样,然后真的写了一部小说,题目是《我的一生》,小说仅包含很少几句话,只有一个小段落,最后一行是:“他觉得地球上的时光如此漫长。”唯独在电影院里——即使电影让他感到无聊——很少会让他感到漫长。然而,从那个早晨以来,这个时间甚至在之前如此可靠地跳动的黑暗那里变成了这样的情形,之后也一样,伴随着他蘑菇痴儿岁月接踵而至的轰动,与他远离蘑菇的那段人生完全没有两样。

当然,当他的故事接近尾声时,在他失踪之前,这位朋友才走到这样的地步。我捷足先登,其实我们还远没有走到这个地步。首先,他的痴迷治愈了他称之为“我的时间病症”的东西。它不只是表面上治愈了他:这种牵着时间之手恢复的时间观念久而久之转化成了他每天的生活,因为他先前觉得这生活在那些没有尽头的时刻是如此的劳累,时而会彻底让人荒芜。这种痴迷使他感到尘世的时间变得不再漫长,即使其间偶有例外,至少也不是让人看不到尽头。痴迷没有使他觉得时间过得快了,或变短了——痴迷使这种时间变得富有裨益,甚至一段时期都如此。依靠他的痴迷,恰恰通过它的与众不同,他觉得地球上的时间好珍贵,也使他感到生命时间转变为实实在在的东西。如果说他以前去电影院,是为了缩短一天的时光——啊,终于到晚上了!——的话,而他在森林中翘首企盼与寻寻觅觅时,则会觉得一天时光不够长。他在森林中如鱼得水,就像人生中第一次“获得安慰”,仿佛他以前从未“得到过慰藉”。每当他走到森林的大门前时,心头都会袭来一种难以抑制的激动,就像面对一个伟大的行动;就像面对伟大的一天。然后就是寻找和发现蘑菇:与所有电影不同,它能化解没完没了的内心废话,化解空泛的喋喋不休,化解痛苦的错误旋律,让你宁静,让一切变得宁静,让宁静笼罩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