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7页)

她可能对这一片死寂的夜晚感到不可思议,便回去睡觉,可她刚把枕头更平整、更凉快的那面翻过来,一句她不记得从哪儿来的歌词就不期而至,在她脑海里自顾自高声唱了起来。“我年轻力壮的时候,每时每刻都能吃烤肉。”这是一些贪婪、轻率的字眼,无拘无束,令人愤怒,但又难以排遣,因为在这些字眼下面,像只手掌一样把无拘无束的东西凝聚起来的,是那令第五大道备受瞩目的鼓声。

当然了,她的外甥女没有这个问题。从一九一七年夏天起,爱丽丝就开始重塑她、纠正她;尽管多卡丝从圣路易斯东区到这里的最初记忆就是姨妈带她去看的游行,一种为她爸爸妈妈举行的葬礼游行,但她对它的记忆却迥然不同。她的姨妈操心的是怎样才能保持心灵对屁股的无知、又让头脑管好二者,多卡丝却躺在雪尼尔花线床单上,一想到附近处处有人在含着单簧管、弹着琴、敲着鼓、吹着号,同时一个时髦女郎唱着“谁也甭想管我,宝贝,你找对了钥匙却找错了钥匙孔,你得找到它,带着钥匙到这儿来试试吧”或者别的什么,就心痒难搔、兴高采烈。

多卡丝抗拒着姨妈的保护和约束,把那种“腰带以下的生活”看作生活的全部。她在游行队伍中听到的鼓声不过是一个命令的第一个部分、第一个字。对她来说,那鼓声可不是什么囊括了友情、纪律和超卓之力的万能绳索。她把它们记成一个开端,她即将完成的某件事情的一个起点。

当初在圣路易斯东区的时候,小小的门廊坍塌,燃烧的木屑冒着烟在空中炸裂。肯定有一小片飞进了她大张着发不出声的嘴,然后进入了她的喉咙,因为它还在那里冒着烟,燃烧着。多卡丝一直没有把它吐出来,也没有把它扑灭。开始时她想,要是她说了这事,它就会离开她,或者她会从嘴里失去它。后来她的姨妈把她带上火车、到了大都会,紧紧攥住她的手带她观看了一次漫长的游行,这时候那亮闪闪的木屑陷得越来越深,一直到了她肚脐下面某个地方才舒服地安顿下来。她看着那些不眨眼睛的黑男人,鼓声再一次使她确信,那种灼热永远不会离开她了,无论什么时候她想被它触摸,它都会等着她,和她在一起。无论她什么时候想还它自由,让它再次跳进火焰,一切都会很快发生。就像那些娃娃一样。

它们肯定很快就烧掉了。毕竟是木头做的,还放在一个木头烟盒里。萝茜儿身上的红纸巾裙子一下子就会消失。呲地一声,像根火柴。然后是伯纳丁的蓝色绸衣和费伊的白棉布斗篷。火焰会吞掉它们的腿,首先用滚烫的呼吸将它们烧黑,它们那圆圆的眼睛——带着她分外精心画上去的细小的睫毛和眉毛——会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自己消失。多卡丝不愿去想她左边几英尺的地方那口大棺材,还有坐在她旁边的爱丽丝姨妈身上医院的气味,她一门心思地想着萝茜儿、伯纳丁和费伊,它们根本不会有葬礼。这让她大胆起来。尽管还是个九岁的小学生,她却很大胆。尽管她的辫子梳得很紧、捋了进去,尽管她那遮住脚腕的高统鞋乏味之极、不像其他姑娘穿着露出脚腕的低统牛津式便鞋,尽管她的长袜又黑又厚,但是,什么都藏不住在她坚固的裙子下面摇摆的胆大妄为。眼镜遮不住它,用硬邦邦的棕色肥皂洗脸和偏食所导致的粉刺也遮不住它。

多卡丝小的时候,爱丽丝·曼弗雷德曾经同意给人干一两个月的针线活,她放学后就由米勒姊妹照看。那里通常有另外四个孩子,有时还会再来一个。他们玩游戏时十分安静,而且被限制在饭厅的一小块地盘上。有两只胳膊的姐姐弗朗西丝·米勒给他们苹果酱三明治吃,一只胳膊的妹妹内奥拉给他们读《赞美诗》。弗朗西丝靠在厨房的桌上打盹的时候,严格的纪律也会偶尔松弛一下。然后,内奥拉可能会厌倦赞美诗对她嗓音的约束,就选一个孩子为她划火柴点烟。她可能吸不上三口,这姿势中的什么东西就唤起了她的某种情感,于是她对孩子们讲起劝戒的故事来。然而,她讲的那些善有善报的故事,却在它们所痛惜的令人心惊的罪愆面前崩溃了。

事实上,内奥拉训导的话是失败的,因为她未来的新郎把订婚戒指戴到她手上一个星期之后就在大喜之日离开了本州。他的悔婚带来的痛苦是显而易见的,因为占据她心头的,像贝壳一样弯曲着的,是他为之戴上戒指的那只手。就仿佛她用僵硬的臂弯将自己心灵的碎片兜在一起。她身体的其他部件都没有受到这处瘫痪的影响。她的右手伸得很直,稳稳当当,可以翻动《旧约》薄如蝉翼的书页,或者把一支“浅黄”牌香烟举到唇边。可是她给他们讲的那些有关道德败坏、坏人掠夺好人的故事,因了这只压到胸前的胳膊而更加痛切。她给他们讲她是如何私下里劝告一个朋友自尊自爱,离开那个对她不好(也没好处)的男人的。最终,那个朋友同意了,可是不到两天——两天!——她就回到了他身边,上帝保佑我们吧,内奥拉再也不理她了。她给他们讲一个不到十四岁的年轻姑娘如何离开家人和朋友,跋涉四百英里去追一个小伙子,他入了伍,结果又掉了队,在一个营地彻底自甘堕落了。所以,他们见识了与软弱的头脑相伴的罪恶的力量,对不对?孩子们搔着膝盖点着头,但至少多卡丝被肉体那脆弱、柔润的本性迷住了,被那能让一个女人两天——两天!——后马上回去、让一个姑娘走四百英里路去一个营地,或者弄弯了内奥拉的胳膊以便将心灵的碎片握在手里的天堂迷住了。天堂。十足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