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8页)

有一件东西很特别,姨妈拿给维奥莱特看,最终又让她保存了几个星期,就是那个姑娘的一张正面照片。没在笑,但至少是活生生的,而且非常大胆。维奥莱特鼓足勇气,把它摆在自己家起居室的壁炉台上。她和乔都迷惘地望着它。

这个家本来够凄惨的,鸟都没了,他们两个又整天哭泣抹泪;可是春天来到大都会(指纽约市。)的时候,维奥莱特看见另一个头发在脑袋两边各烫成四道波浪的姑娘走进公寓楼,胳膊底下夹着一张“正点”唱片,手上拿着一包生肉。维奥莱特请她进来试试唱片,莱诺克斯大道上的三角丑闻就这样开始了。这事好不了,指不定谁要朝谁开枪呢。

我为这大都会发狂。

日光斜射,像刀片一样将楼群劈为两半。在上半块,我看见一张张面孔,很难说清楚哪些是真人,哪些是石匠的手艺。下半块是阴影地带,所有玩厌了的把戏都在那里发生:单簧管和调情,拳头和伤心女人的哭声。这样一座城市让我容易做不切实际的美梦,容易感情投入。嗳。就因为上面是明亮的钢铁在摇晃,下面是阴影,才会这样。当我沿着河岸的一块块青草地望过去,看见教堂的尖塔,看见公寓楼奶油色和紫铜色的大厅,我才觉得踏实。是的,很孤单,但是高高在上,牢不可破——就像一九二六年的大都会,所有战事都已结束,而且再不会有下一次了。下面阴影里的那些人为此感到高兴。终于,终于,一切都欣欣向荣了。聪明人是这样说的,他们的听众和读者则表示同意:新时代来临了。注意啦!都过去了!悲伤的玩意儿,丑恶的玩意儿,让人无可奈何的玩意儿,过去人们生活的方式,全忘了吧!你们看吧,历史终结了,你们大家,还有一切,终于都欣欣向荣了!在大厅里,在办公室里,无所事事的人们憧憬着未来的计划、桥梁和迅速对接的地铁列车。A&P超级市场雇用了一个黑人职员。长着大粗腿和粉红色猫舌头的女人们把钞票卷成绿色纸筒存起来,然后大笑着搂作一团。普通人把小偷堵到小巷子里,把丢掉的钱马上抢回来,如果这家伙是个傻瓜、抢错了人,他可要遭到小偷们的围堵了。阿飞们四处分发糖果,尽可能让自己引人注目,为了哗众取宠,他们衣着格外花哨,并且寻衅滋事。谁也不想给送到哈莱姆医院的急救室,可要是轮到那个黑人外科医师出诊,自豪感就会令疼痛减轻。再有,尽管有人宣称第一批黑人护士的头发同正规的贝尔维尤护士帽不相称,现在还是有了三十五个护士了——全部都是尽心尽责、技艺超群。

没有人说过这里美妙,没有人说过这里日子好过。要紧的是果断,还有,如果你对铺开来的街道图下过一番功夫,大都会伤害不了你。

我没有肌肉块,所以我不能当真指望自己保护自己。可我知道怎样多加小心。主要的一点就是保证不让任何人完全了解我。其次,我仔细观察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赶在其他人之前猜出他们的打算、他们的动机。你得明白,跟一座大都会较量是什么滋味:我面临着各种各样的无知和犯罪。然而,这仍然是我唯一的生活。我喜欢大都会,它让人们觉得自己能够为所欲为,能够逍遥法外。我到哪儿都看得见他们:富有的白人,普通的白人。他们涌进由比他们更富有的黑人妇女装饰了一遍又一遍的大宅;看着彼此的样子,双方都有点幸灾乐祸。我见过黑犹太人的眼睛,洋溢着对自己以外的每个人的怜悯,掠过食品摊和放荡女人的脚踝,与此同时,一阵轻风掀动了UNIA(世界黑人进步协会(Universal Negro Improvement Association)的缩写。)成员帽盔上的白羽毛。一个黑人男子吹着萨克斯管从天而降,在他的下方,两栋楼房之间的空场,一个姑娘正认认真真地对一个戴草帽的男人说着话。他把手伸到她的嘴唇上,抹掉上面的一点东西。她一下子安静下来。他抬起她的下巴。他们站在那儿。她抓住提包的手放松了,脖子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男人把手扶在她头顶的石墙上。从他下颚的蠕动和头部的转动,我知道他长着一条绝好的舌头。太阳溜进他们身后的巷子。它下落的过程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

在大都会你想干吗就干吗,不论你干什么,它总在那里支持你、塑造你。在它的街头巷尾发生的一切,强者都想象得到,而弱者只有羡慕的份儿。你要做的只是留心它的来龙去脉——它向你展开的方式。要慎重,别忘了你想到哪里去、你明天可能会需要什么。

我在自己的头脑中生活了好久,也许太久了。人们说我应该多跳出来一些,调剂调剂。我承认我跟外界挺隔绝的,可要是你也像我一样被人撂在那儿傻站着,你的对象却被另一个约会耽搁住了,要是他答应晚饭后只陪你一个人,却在你刚一开口讲话时就睡着了——哼,你稍不留神就会变得不友善起来,我可最不愿意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