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6/12页)

她还有充裕的时间吃上两片乘晕宁来防止晕机,梳一梳头,检查一下妆容,可惜这里的女卫生间不是为长时间逗留而设计的。她正在画眼妆时,一个女孩从她刚才用过的隔间旁边的一个厕间里走出来。那女孩手里拿着一柄短拖把和一个装有各种清洁剂的塑料桶,她穿的那件绿色制服在她黄褐色假发的衬托下显得更绿了。吉丁在镜子里瞥了一眼她的假发,就又卷起自己的睫毛来。那女孩停下来,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吉丁。吉丁虽然得意,却也不希望被这么盯着。然后,那女孩走近了她。

“你不记得我了吗?”

吉丁转过身来。那假发的存在感太强,过了好一会儿,吉丁才认出她来。

“十字树林。”那女孩说。

“噢,嗯。”吉丁微笑着,“我没认出你来。你在这儿做什么?工作吗?”

那女孩点了点头。“你把那个吃巧克力的人带走了。”她说。

吉丁收起笑容,回过头去对着镜子。没有人像岛民这样;他们从来不会聊天,或者说不懂聊天的规矩。和他们的交谈总如同一次审讯,而她不准备向这个孩子解释什么。

“他说过,要给我寄一顶假发。”

“看起来他寄了。”吉丁说。

“不是这顶。我有另一顶的照片。在家里呢。他还回来吗?你能帮我弄一顶吗?”

“不。”吉丁回答道。

“你杀了他?”女孩的口气仿佛那成了事实。

吉丁把那体积大、分量轻的旅行箱挎到肩上,把挂在厕间的外衣取下来。“我现在得走了。”她说。

“特蕾丝说你杀了他。”女孩一口咬定。

“告诉特蕾丝,是她杀了他。”

“不,”女孩困惑地说,“特蕾丝有神奇的乳房。到现在还有奶。”

“这点我相信。”吉丁说。

“可是没人吃她的奶了。”

“她找错地方了。”吉丁说。假发的边上露出了颗粒状的黑发。女孩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其中好奇的神色是她和动物之间唯一的区别。吉丁想,一头小鹿。她有一双好奇的鹿般的眼睛。她又一次希望自己有真正的天赋——她愿把她画下来——鹿般的眼睛、假发及其他一切。她突然伸手去掏她旅行箱的侧袋。那里还有几法郎,她把那几枚硬币全都扔进了女孩的塑料桶。“再见,玛丽,我得走了。祝你好运。”吉丁推开门,扬长而去。

“阿尔玛,”女孩悄声说,“阿尔玛·埃斯特。”

登上波音七○七飞机之后,吉丁旁边的座位空着,她可以随便用。头等舱里没有几个旅客。她检查了一下她五件行李的托运单,那是钉在装有她飞往奥利(位于巴黎东南部,机场所在地。)的单程机票的信封上的。一切都井然有序。飞机一进入飞行状态,她立即手举过顶,调整了一下空调开关。她把手放下来时,注意到食指指甲上有个不匀净的点。她打开手袋,取出一块砂纸,利落地擦了两下之后,它就不见了。她的指甲又完美了。她把她的海豹皮大衣衬里朝外仔细叠好,放到身边的空位上。然后她调整了一下靠垫。对于“什么出了毛病”这个问题,她能给出十六个相同的答案。像合唱队一样踢腿。有十六个答案等于没有答案。所以就是没有。零。她要回到巴黎,开始走台。松开那些狗,与那个穿黄色衣裙的女人纠缠——与她和所有那些看着她的夜晚的女人纠缠。再也没有肩膀和无垠的胸膛。再也没有安全的梦。再也没有了。或许这就是那件事——昂丁说的那件事。一个长大的女人不需要安全和安全的梦。她自己就是她渴望的安全。

飞机优雅地在海岛上空爬升。喷出的尾气变宽了,散尽了。已经是晚上了,星星已经变亮了。群山在雨林的重压下摊开四肢匍匐在那里,林中的藤蔓植物在生长,兵蚁在列队前进。兵蚁们勇往直前,不知羞耻地一心一意,因为它们没有做梦的时间。几乎所有的兵蚁都是雌性,而且有那么多事要做——可真是漫无止境。要生育和喂养很多后代,然后是寻找食物和埋葬。没有做梦的时间。它们那个世界的生活要求严密的组织和彻底的牺牲,因为对雄性的需求极少,也就生养得很少了。当真需要时,会由蚁后来完成生育活动,她会靠所继承的有四百万年历史的魔法来判断是否到了时候。时候到了,她就会从秘密的子宫里把她在唯一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交配中获得的精子放出一个来。在生命中曾有一次,这个小小的女战士在空气中颤抖着,等候一只公蚁爬上她的身体。他来了,一个晚上,在夏日暴风雨到来之前,他加入一群同伴当中,加入从世界各地聚集起来的移居队伍,进行婚飞活动,此时他终于知道他的翅膀是做什么用的了。他疯狂地飞进嗡嗡轰鸣的群体中,与地球引力搏斗,争取时间去执行任务,他就是为之而生的。然后,在把他的精子全部注进他所爱的女士体内后,他会倒地死去。她则将精子保存在一个专门的地方,当需要另一伙唱着歌的黑压压的蚁群在空中交配时,她便可随意使用。蚁后一旦采集到精子就落到地上,只要她没有摔断颈、背,或者被上千种天敌中的某一种吃掉,她就会摇摇晃晃地伸展腿脚,找一块石头去磨蹭,弄断她再也不需要的翅膀。然后她开始寻找适当的地点来构建她的王国。她爬进一个树洞,检查四壁和角落,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以自己翅膀的肌肉为食,直到产下卵。当第一批幼蚁出现且还没有食物可喂时,她就用那些尚未孵出的姐妹填饱它们的肚子,直到它们长大,强大到足以去把猎物背回王国。这就是全部。生产,猎食,吃喝,战斗,埋葬。没有做梦的时间,虽说有时在晚年,在生育第三十代和四十代的间隙,她可能在某一天听到夏日暴雨的风声。它的气息会闯进她的宫殿,她会想起从她肚皮上掠过的风——展开新生的翅膀,盲目的期盼,而她自己则就地腾空而起,悬浮着,敞开着,信任,恐惧,决心,脆弱——甚至在整整一秒中如同少女,下一秒或再一秒也是如此。每逢这种时候她可能会抬起头,将她的权杖指向夏日暴风雨进入她宫殿之处。在那种只有处于统治地位的女王们才懂得的疲惫之中,她可能会猜想他的死是不是一瞬间的事。他有没有饱受折磨?如果是后者,在弥留的那点时间里,他是在想这个世界如何残酷,还是在思念她?但兵蚁没有做梦的时间。她们是女人,要做的事太多。不过,这仍然很难。要忘掉像一颗星星一样做爱的男人是很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