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5页)

“什么?”

“我和昂丁。您打算让我们走吗?”

瓦莱里安把前额放到手上。“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他说,而西德尼一时间只能满意地听着那从远处模模糊糊给出的回答,瓦莱里安则托着头,重新陷入西德尼尝试穿透的那蜡般的恐惧。第二天清晨六点,他依旧待在那里。他的眼睛终于闭上了,他的头脑慢下来,偶尔才怦然一响。他醒来是因为生理要求。不是死,也不是乘上飞机去找他儿子,而是要上厕所。于是他从桌边走开,靠着那双无力的新腿爬上楼梯。一旦满足了那种生理需求,可以想象,就会去满足别的:洗洗脸,刷刷牙,用双手向后梳梳头发。他脱下鞋,拿着鞋坐到了床上。洗衣房水池下的漂亮男孩因为不会说也不会哭只能唱的那幅画面——他不知道任何能描述发生在他身上的事的词汇,只好唱着“啦,啦,啦,啦,啦,啦”,那幅画面整夜萦绕在瓦莱里安脑海里,即使在一阵阵的浅眠中也没有离去,直到早晨还停留在他没脱袜子的双脚之间。

瓦莱里安想到,我得为此哭泣。我得为此流泪。但不是泪水,上帝求求您,但愿是血。我得为他的伤口流下血泪。但我需要许多条生命,一条又一条、一条又一条的生命,一条生命对应一处伤口,一条生命对应一次淌血,一处灼伤。我需要流尽终生的血泪来对应每一处创伤。之后还要更多。一条又一条生命对应那,那,那,那处。伤口。深深的、永恒的小男孩的伤口。不知何时留下,永远不知什么原因,永远无法启齿,更不用说靠头脑来想通的伤:他在这世上全心依靠的一个人——他甚至不可能选择不爱的一个人——怎么会对他下这样的狠手。作为一个幼小的男孩,他最终可以相信的只有他活该,他就是活该被这样对待,否则这种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这世上不会允许发生这种事的世界被想象、凭空捏造或者偶然形成,更不用说,说,说,说被创造出来。而他是对的。这世上不会容许发生这样的事的世界存在。因此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世界。而应该是别的什么。我在其中生活过,我也要离开它奔赴死亡,但它不是世界。也不是生活。是别的什么。

这总算让他舒服了一些,因为他知道,不管这种事是什么,反正它不是生活。他达到了一种茫然、空白、毫无感情的境界,他希望它能支撑他直到他流出血泪。直到他的心苏醒,为着唯一的目的一路压送着血液:在他生活的千年中一刻不停地从眼中溅出血泪。

那天早上玛格丽特醒得非常早,夜里她做了该做的梦:那是说不出口的。她马上起了床。当众受辱之后痛快的解脱,颈手枷似的实在的安全感,她的身体都还保留着。如同被竭力追捕后终于就擒并被扼住喉咙,她看上去反倒平静了,露出了那种新闻照片上会给人留下傲慢自负或至少是不知悔改的印象的表情。那种平静来自发现一切终于结束的轻松。各个部件均已复原,终于可以叹着气说:“感谢上帝,我终于没有逃脱处罚。”她不知道下一步会怎样,不过,这不是需要她解决的问题。那是将来的事,而她的当务之急是揭露过去的事。眼下她得洗头发,使劲洗,在头发上堆起山一样的肥皂泡,再一遍遍冲洗。然后她就坐到太阳底下,对她所知的一切护发要领全然不予理睬,就这样把头发晾干。

十字树林成了一栋布满阴影的住宅。成双成对的人要么囚禁彼此,要么分道扬镳,他们心灵的低语与雏菊树的梦分庭抗礼。吉丁和儿子一起走了,在密谋些什么。西德尼和昂丁走在碎玻璃上,忧心忡忡,愤怒而又阴郁。一会儿互相埋怨,过后又彼此抚慰。瓦莱里安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花房始终无人照看,邮件也没人读。沉寂压迫着大丽花和仙客来,因为再也没有音乐来滋养它们。西德尼把几份午餐端到桌上,但餐室里不见人来。吉丁和儿子在冰箱里搜寻过——一对共犯。玛格丽特只在早餐时来喝了咖啡。西德尼把盛有心不在焉地准备好的三明治的托盘送到瓦莱里安的房间,结果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回来。

玛格丽特把事情零零碎碎地告诉了她丈夫。她一点点地、挤海绵似的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他们俩走上楼梯时空气中飘着这样的句子:“没你想的那么频繁,而且在每一次之间,我们俩还是享受了很久的快乐时光。”但他已经踏进了他的房门。又有一次,她说:“不要设法说服你自己我不爱他。他对我来说比生命还重要。比我的生命还重要。”她不得不重复这句话,因为他的背影飞快地消失了。他那双昏暗的眼睛根本不朝她这里看。她告诉他的都是只言片语,碎得让他可以一口吞下,因为她所有的词汇不足以描述她所知所记的事情。因此她没办法也没理由来描述那些日落后街上无人走动的漫长而寂静的日子。当然,有些杂志可以期盼,但无论《生活》还是《时代周刊》都无法填满一个上午。这种事就是从这样的一天开始的。她只做了一次,一次偶然的错误,然后就有了第二次,后来就成了她期盼的,抗拒的,屈服的,计划的,害怕的,忘记的事,因为事后她就发现了原因。她被婴儿的种种需求惹恼了。有些时候,她没法不限制这种需求的存在;制止他对她最好的和持续的自我所做的要么含蓄要么直白的要求。她无法描述她对他无休止地寻求安全的胃口的厌恶——一个婴儿的自以为是简直是罪孽:他睡觉时要有人在身边,他醒来时要有人在身边,他饿了要吃东西就该有人在他眼前变出食物。所以她把那些中听的部分告诉了他:她无法控制自己——这是真话,因为当她对那种无止境的傲慢、那种愚蠢的信任感到恼火时,她就忍不住要把针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