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6页)

他站起身,搜寻第一次和后来在圣诞节再次震撼了他的愤怒。但在这片哭泣的姑娘和踮脚的男人的岛屿上,他却找不到那愤怒了。即使唤回对那个有硬币头像般的侧影、肌肤枯瘦、老眼昏花的人的记忆,也不会清晰到足以产生愤怒。他需要九重葛血块般的头部、鳄梨树单纯的绿色的愤怒、香蕉树肿胀和僵硬得如同患了痛风的国王的手指的果实。在这里,预应力混凝土和钢筋蕴藏着愤怒,它折叠起自己,成为一种对事物的渴求而非复仇。他依旧认为那不仅是爱情,也是一场营救。他脱下衣服,在浴缸里放满水,笑着想到大西洋铅灰色的波涛在文明的手掌中已经变成了什么。把大海恼人的背叛变成一股完全听话的活泼水流,真是创造性的胜利。为什么不呢?自然不再是野蛮或充满威胁的;野生的生命需要人类的保护才能生存。

他在浴缸里的水中伸展开四肢,闭着眼睛,想到他应该还记得的这座城市。肉铺窗子上波浪般的7字图案在哪里?叫汉德的洗衣房呢?他们把阿波罗怎么样了?圣·尼古拉大道上的遮阳篷、“米肖小馆”在哪里?百老汇大道中段诸岛上的那些人都是谁?那些树在哪里?那儿原先是有树的。从水泥中长出来的树。但没人会砍倒纽约的一棵树,因此他猜想准是他错了。大概是他一直念念不忘的什么别的城市。

吉丁坐在出租车里,被堆在前面座位上的行李遮住了视线。与那个在希尔顿酒店浴缸中心急火燎的男人不同,她只想咯咯地笑。纽约让她觉得想笑,她真高兴又回到了那个有裂缝的牙齿和狐臭的酒鬼的怀抱。纽约给她的关节上了油,她走起来就如同被上了油。在这里,她的腿显得更长了,她的颈项当真连接着她的身躯和头部。经过两个月与无刺蜜蜂、蝴蝶和鳄梨树为伍的生活,第五十三街上漂亮而细长的树使她精神焕发。这些树都齐人高,修剪整齐,建筑物也不像那岛上的群山那样咄咄逼人,因为这里到处是人,他们的关节也和她的一样上了油。她怀着一种孤儿的喜悦想着,这里是家;不是巴黎,不是巴尔的摩,不是费城。这里才是她的家。比起十年前迷住它的黑人,这座城市把注意力转移到了更有趣的东西上去,但如果说什么城市是属于黑人姑娘的,那就是纽约。不,不,不是在那儿决定城市规划,或者确定什么是或不算是信息。而是在那儿,那儿,那儿和那儿。出纳员窗口背后折断的鞭子,联合爱迪生电力公司办事处的趾高气扬,唱片公司、医院和公共学校中的发号施令。她们拒绝家庭金融贷款,驳回失业检查和驾照申请,开具停车罚单和传票。以及实施灌肠、输血和“拜托女士不要让我发疯”。她们把会议室安排得井井有条,出席午餐会,为派对活跃气氛,重新定义时尚,扭转局势,暴露问题,揭露掩饰,让整个电话公司的敌意如火山爆发,付钱不让人们跟接线员说话。她们的宣言极其简单:“说废话。不索取。”吉丁记得并热爱这一切。这也是她的城市,她的地盘,当年她曾在这里度过与一个欧姆热恋的夏天。乘着地铁寻找他的名字,先是当作一个护身符,然后是朋友,最后成了纽约城市隧道中的情人。而如今她要获取这座城市,把它送给儿子。他们要把这座城市变成他们自己的。她要带他看,向他揭示这座城市,和他一起生活在其中。他们要在凌晨四点离开麦克斯的“堪萨斯城”,要沿第三大道从第五十几街一直开车到索霍区;他们要一起和房东斗争,在格林威治村喝咖啡,在第一百三十五街吃豆馅饼,在八十一街吃西班牙海鲜饭;他们要在情趣用品商店里大笑,在第四十二街图书馆的台阶上喝酸奶;听RVR和BLS(皆为黑人音乐电台。),在“阿祖玛”买咖啡杯,在中央火车站买巧克力曲奇,在“萨格兹”喝玛格丽塔,在公园大道市场买西班牙和西印度群岛的特产。她要去拜访多恩、贝蒂和爱莎,把他显摆一番:她精美的画框,她的雄鹿,她的男人。

吉丁来到希尔顿酒店时已经按捺不住了,门童帮她提行李的时候她几乎都站不稳了,登记时她从服务台得知他的房间号码,连电话也没给他打——就乘电梯上了楼,敲响了门。他刚一打开门,她就跳到他身上,用两腿缠住他的腰,把他一下子扑倒在紫色地毯上。

但他坚持要回埃罗。尽管中央公园和门廊(艺术家克里斯托和珍妮· 克劳德为中央公园设计的装置艺术作品。)满地积雪。他们搬进多恩的公寓,可以在这里住上四个月,同时她到加州去拍摄她的第七个试播节目,这次肯定能成功。在那座公寓中漫长的严冬里,他总算让她减了速,像一株郁金香般生长。纽约的日子是阴沉的,她把他赶得像陀螺般团团转,直到他一头撞进了床头板。他见了她的女性朋友——那都是些用肩膀交谈的人,他发现她们比她少了点什么;他见了她的男性朋友——面带成功的喜悦,几乎可算得上富有,而且发现他们比他也少了点什么。大家在他们看来都那么滑稽可笑、那么伤痕累累或者郁郁寡欢,这让他对他们的彼此爱慕十分满意。他本以为他会对接触的每一个男人跺脚、刨地和狠狠地以角相抵,但他没有。她对他的爱使他惊讶;她眼里只有他,别的男人越界时,她自己就会生出防备的角。她惊喜地发现,在骑士岛时他那突然展现的令人难忘的美,在这座城市中简直像火山爆发了。即使女侍者和过路人的目光还没有告诉她这一点,她的朋友们在他面前的改变做到了。多恩完全变成了安妮·鲁尼(漫画和电影《安妮· 鲁尼小姐》中的主人公。),无助而慷慨地在意起自己的形象。贝蒂“迷上”双性恋已有半年,儿子站在房里时,她忙不迭要回到柜里(“出柜”意即公开承认性取向为同性恋或双性恋。)在吉丁向儿子讲贝蒂的兴趣范围时,她简直气得要跟吉丁干一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