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6/7页)

然而他们却一丝不挂地趴在地板上,就在领带尖所指向的地方,除了嘴唇外没有碰触彼此的身体,赤裸得就像(啊哈,接下去,说出来吧)狗一样。他们俩轻咬着对方的嘴唇,甚至没有身体接触,甚至没有眼神接触,而当我打开门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抬起眼睛,我想那是因为他们没在干那事。那也就没什么。我就站在这儿。他们没在干那事。我就站在这儿亲眼看着,可是他们并没有干那事。可是后来他们真的抬头看了。或者只是你抬头看了,你抬头看了,裘德。我多希望你没用当年火车上那几个士兵一样的眼神看我,没用被刚进家门的孩子们打断了加布里埃尔·希特(美国知名的时事评论员。)的广播和连贯的思绪时,你望着他们的那种眼神看我——并没有聚焦,而只是为了给他们一瞬间,一点时间,让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打断了什么,然后回到他们原来待的地方,让你继续听加布里埃尔·希特。而我不知道脚该往哪儿放,目光该落向哪儿,还能干些别的什么。我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笑着,因为也许存在某种解释,某种我并不知道的关键会说明什么事都没发生。我等待着,也许秀拉随时都会抬头看我,说出一两个诸如“审美”或“亲密无间”这种在大学里使用的美妙字眼,这些我虽然从来不懂却十分喜爱的字眼,它们听起来是那么舒服、那么让人安心。到后来,你终于爬起来,开始穿衣服。你那家伙低垂着,软绵绵的,你系上了腰带,可是忘了扣前面的纽扣,而她就坐在床上,甚至懒得穿上衣服,因为她本来也不需要——在我看来她并不是赤裸的,你才是。她手托着下巴坐在那里,就像一位等待主人们吵完架好继续玩牌的外地来客,而我想让她快点离开,这样我才能悄悄告诉你,你忘了扣裤扣,因为我不想当着她的面说,裘德。甚至在你开口之后,我对你的话置若罔闻,因为我在担心你不知道你的裤扣敞开着,我也在害怕,因为你的目光就像那次火车上当我母亲变成蛋奶色时那些士兵的目光一样。

还记得那间卧室多大吗,裘德?我们刚搬来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噢,我们总算有了一间够大的卧室,但在那时显得那么小,裘德,而且混乱不堪,也许它一直是那样的,不过,要是我能把床底的灰打扫出去就好多了,在那间小卧室里,它让我无地自容。接着,你走过我身边,说:“我会回来取我的东西。”你确实那么做了,可你忘了你的领带。

时钟嘀嗒地走着。奈尔看了一眼钟,发现已经两点三十了,再过四十五分钟,孩子们就要回家了,她甚至还没整理好思绪、恢复理智,就已经没有时间了,直到夜里孩子们睡着、她上床睡觉前都没有时间做这件事。思考。可她怎能在那张床上思考呢?那上面躺过她和裘德,也躺过秀拉和裘德,而现在却只有她一个人了。

她环顾四周,想找个藏身之处。一个狭小的地方就好。衣橱?不行。太黑了。浴室。那地方又小又亮,但她想待在一个很小很亮的地方。小到能装下她的哀伤;亮到能把她心头的黑暗之物一扫而光,还她一身轻松。一进浴室,她马上就瘫倒在马桶旁边的花砖地上,跪在那里,一只手扶着浴缸冰冷的边缘,等待着什么发生…在她内心深处。那里出现一阵骚动,泥土和枯叶翻飞。她想起小鸡葬礼上的那些女人,那些在棺材上和墓穴边尖声哭号的女人。这种从那时起一直被她认为不得体的举动对于现在的她似乎再恰当不过了;她们对上帝的脖颈哭泣,对上帝那巨大的后颈、宽阔的后脑哭泣,因为他在死亡面前转过身,背对她们。但是现在在她看来,她们所热衷的并不是一种让拳头挥舞的悲怆,而是一种要就死者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感受些什么的简单义务。她们不能让那件令人心碎的事就这么了无痕迹、面目模糊地过去。让死者在单调的啜泣、轻悄的低语和品位高雅的玫瑰花束中逝去是有害且有违人性的。品位与死亡格格不入,死亡本身就毫无品位。死亡降临之时必应和怒火与唾沫相伴。身体应该晃动、蹿跳,眼珠应该转动,双手应该一刻不停,喉舌应该把伴随着愚蠢的失去而到来的一切渴望、绝望和狂怒全部释放出来。

“地狱之所以是地狱,就是因为它看不到头。”秀拉这样说过。她说,一遍遍做着一件看不到头的事就是地狱。当时奈尔并不理解,可现在她在浴室里试图找回失去的力气时却心想:“如果我知道我能在这间小小的白色房间里看着肮脏的地砖,听着水流在管子里汩汩作响,把头枕在浴缸冰冷的边缘,就这么待下去而永远不必走出这里,我该感到多幸福,只要我知道我永远不必爬起来去刷马桶,去厨房,去看着我的孩子们长大和死去,去看着我盘子里的食物被吃光……秀拉错了。地狱不是一成不变。地狱是变化。”不但男人们要离开,孩子们要长大和死去,连痛苦和不幸也不会持久。总有一天,她连这种难过都不会再有。这种让她在地板上蜷成一团并把她鞭打得遍体鳞伤的悲痛也会过去的。她连这种感情都会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