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九(第3/3页)

就像月光悄悄潜入百叶窗,一个想法潜入了夏德拉克的脑海,想看看自己面孔的愿望再次出现了。他四处寻找镜子,找不到。最后,他慎重地将双手置于背后,向抽水马桶走去,往里面瞟了一眼。马桶里的水被阳光照得明一片暗一片,什么也看不出。他回到床边,拽过毯子蒙住头,让马桶里的水暗到能照出他的影子。在那片水里,他看到了一张严峻的黑人面孔,这个如此绝对、如此明确的黑人面孔让他大吃一惊。他的内心始终隐藏着一种脆弱易变的想法,他认为自己不是真的——他根本不存在。但当那张黑色的脸以不容争辩的存在向他致意时,他别无所求。大喜之下,他甚至冒险松开毯子一边,看了一眼他的双手。两只手在那里一动不动,亲切地在那里,纹丝不动。

夏德拉克直起腰,回到床上。躺在那里,他睡了新生命开始后的第一觉。这一觉比医院的药片更香,比果核更深,比秃鹰的翅膀更稳定,比鸡蛋的弧线更安静。

治安官透过牢门上的铁栅看着这个头发纠结在一起的年轻人。此前,他仔细研究过这个犯人的档案,叫来了一个农民。夏德拉克睡醒后,治安官把档案还给他,并把他从后面送上一辆大车。夏德拉克坐上车,不到三小时就回到了梅德林,因为他距离他的窗户、他的河流和就在门外的轻柔声音不过二十二英里之遥。

夏德拉克坐在大车后面,靠在装满了葫芦的口袋和高高堆起的南瓜上,开始了他为期十二天的意在梳理过往、重构焦点的挣扎。他想为恐惧腾出空间,从而控制它。他嗅过死亡的气味并且对它感到恐惧,原因就在于他毫无心理准备。让他恐惧的并不是死亡或垂死本身,而是二者的不期而至。想通这一切以后,他忽然灵机一动,设想如果一年中只把一天投入对死亡的恐惧,大家就能摆脱它,在剩下的时间里就会感到安全自由。就这样,他创立了国家自杀日。

新年的第三天,他沿着木匠路走过“底部”,手里拿着一只牛铃和一根上吊用的绳索,召唤着人们。他告诉大家,这是他们自杀或杀死其他人的唯一机会。

起初,镇上的居民都吓坏了。他们都知道夏德拉克疯疯癫癫,可那不意味着他毫无理智,而且,更重要的是,他没有力量。他双眼神色疯狂,长发纠结,吼声中充满不容置疑、震撼人心的威压,在首个国家自杀日时,他确实造成了一场恐慌,那是在一九二○年。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二一年,人们虽不那么害怕了,可仍然忧心忡忡。在两次节日之间,大家已经观察了他一年。他住在河岸上的一座简陋的小木屋里,那是他早已去世的祖父留下的。星期二和星期五,他会出售当天一早捉到的鱼;其余的日子,他喝得醉醺醺的,大吵大嚷,举止粗鲁,有时逗人发笑,有时又蛮不讲理。但他从来不会碰触别人,不打人,也不爱抚人。人们一旦弄清他疯癫的性质和程度,就能将他纳入日常生活体系。

在随后几年的国家自杀日里,当夏德拉克摇晃着牛铃在街上走过时,成年人从窗帘后往外看,几个闲逛的路人加快了脚步,孩子们则尖叫着跑开。那些满脸青春痘的年轻人总想招惹他(其实他只比他们大四五岁),但没多久也就罢休了,因为他的咒骂专揭别人的短。

随着时间推移,居民们渐渐不再在意每年的一月三日,至少他们自己感觉如此,觉得他们对夏德拉克这种每年一次的独自游行既不关心,也无感想。事实上,他们再也不对这一节日加以评论,因为它已经深入思想,融进了他们的语言,成为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有个人对一个朋友说:“你生那个孩子肯定花了很久,你受了多长时间的罪?”

而那个朋友回答说:“大概三天吧。阵痛是从自杀日那天开始的,一直痛到星期天。孩子是星期天出生的。我所有的男孩都是星期天出生的。”

有个小伙子对他的未婚妻说:“我们在新年后结婚吧,别在年前了,我在大年夜发薪。”

而他的心上人回答:“好吧,可是千万别在自杀日办。我可不愿意在婚礼进行时听到牛铃乱响。”

一位老奶奶说,她的几只母鸡总是在自杀日之后下双黄蛋。

迪尔牧师接过话茬说,那些头脑明智、不听夏德拉克召唤的人也是那些长期酗酒或是过度纵欲的人。“愿上帝保佑夏德,并为这些羔羊免除赎罪的烦恼吧。”

自杀日就这样轻而易举又无声无息地融入了俄亥俄州梅德林“底部”居民的生活。